葛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九歌·山*》
悲皇丘兮积葛,众体错兮交纷
——《九怀·思忠》
葛是一种平民的植物。葛根粉可食用,茎皮纤维也是中国最早使用的制衣、造纸纤维。
屈原的《山*》中,葛似乎是一个中立的形象,既不是香草美人,也不是莽莽荒秽,而王褒的《思忠》当中,葛显然变成了佞臣的形象——“贞枝抑兮枯槁,枉车登兮庆云”
《红楼梦》里元妃省亲,赐名大观园内各色景物,诸如“红香绿玉”之类的富贵字眼一并去掉,“杏帘在望”的稻香村也赐名为“浣葛山庄”。所谓“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对富贵的态度是接近憎厌的,而此时宝玉是“富贵闲人”,只懂富贵的好处,尚且会不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更不知“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虽然在稻香村也有“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之语,仍是温柔富贵的气象。
葛同样也出现在《诗经》中,“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写婢女割草织布的劳动场景与即将回家探望父母的急切喜悦心情,“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为悼亡爱人之作。“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则寄托了飘零异乡,寄人篱下的哀苦。
《诗经》中吟咏葛的诗作,多言其蜿蜒丛生的形态与浣葛劳作时的随想,因睹其连绵不绝,随想随写。不仅仅葛如此,诗经中多数植物,仅仅是作为一个“起兴”,并未被赋予明确的意象。而在《楚辞》中可以发现,屈原对于葛的态度接近中性,而及至汉代王褒作《九怀》以追思屈原之际,葛被归为“恶草”一类。除《楚辞》、《诗经》本身成熟年代的不同以外,从中也可明显看出《诗经》作为民间文学与《楚辞》作为士大夫阶级作品的区别。
先民所歌咏过的葛至今仍然在不断被植物学家研究和开发出新的价值。葛的适应力强,分布广泛,作为先锋植物,葛可以被应用于金属矿区尾矿的植被恢复工作,且研究发现低含量的Cu尾矿砂可促进葛藤的生长发育。此外,葛的药用价值自先秦到今天仍然在探索的道路上。葛属植物主要化学成分为异*酮类、*酮类、萜类、甾体类、香豆素类、葛酚苷类和苯并吡喃类等,目前已从该属植物中分离鉴定出个化合物,其药理作用主要有改善心血管系统、抗氧化、降血糖、解热、抗炎、解酒护肝和雌激素样作用等。
白茅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离骚》
茅丝兮同综,冠屦兮共絇。
——《九思·悼乱》
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惜誓》
笔者小时候偏爱《诗经》远胜过《楚辞》
一是因为《楚辞》晦涩难懂;一是怀才不遇的情感离现代人其实有些遥远,现代怀才少有一直不遇的;最后一点有些微妙,笔者并不喜欢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以一己之好恶区分草木鸟兽的善恶,难免与自然有隔阂。屈子对自然的态度,是质问、批判和敬畏,而少了几分自由自在的热爱。相反,笔者更欣赏诗经活泼、愉快和朴实的自然观。
长大后再看《楚辞》与《诗经》,如果说《诗经》中的先民的愉快和朴实更多来源于孔子所归纳的“思无邪”,或者还要加上“安于命”,而屈子的痛苦,更多来源于他的追索,他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向命运追问真相,向生活索取意义,都是与虎谋皮。
屈子唯一一次表达出“安于命”,已将至生命终点了。“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天命不可更改,但猛志亦不可夺,甘愿领受命运,以死明志。
再说回植物。屈原喜欢的植物包括:松柏、石斛、橘树、木兰、薜荔、杜衡、菊、荠菜等,大多芬芳馥郁、孤直高洁,或高贵,或温柔,或好吃;他不喜欢的植物有:野艾、蒺藜、苍耳、蒿、白茅、飞蓬、荆棘、枳、苦菜等,大多是无经济价值或价值不高的野草,或味道不佳的野菜,不少还有刺。白茅是禾本科植物,禾本科植物喜硅,进化出两种独特的表皮细胞,一种是长细胞,外壁不仅角质化,并且充满硅质;另一种是短细胞又分为硅质细胞和栓质细胞两种。硅质细胞除壁硅质化外,细胞内还含有一个硅质块,栓质细胞壁栓质化。因此禾本科植物的叶往往质地坚硬,易戳破手指。禾本科植物这样的进化是为防止实操动物的啃食,也使得它们除了粮食作物之外,大多为屈子所不喜,有时粮食作物也不能幸免,比如藜。此外,白茅根茎可连绵很长,除草时难除尽,这恐怕也是屈子不喜欢的理由。
白茅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朴素也温柔的野草。在《诗经》中《召南·野有死麕》中写“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静女》中“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的恋人相赠的荑也是白茅。可见在先秦*河流域,白茅是爱情的象征。
笔者所查阅的资料大多认为此处的“茅”即白茅,因此笔者也采信这种说法,但同时保留意见,有可能此处指香茅草。即出楚国要向周天子进贡祭祀时过滤酒用的茅草。熟读鲁迅的人或许注意到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大家在书斋里胡乱念的“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即指此茅。不过,进贡用的茅是否香茅,一样存在争议。
白茅在校园里一样随处可见,春夏秋冬连绵不绝,云山上尤其多。
藑茅(qióngmáo)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离骚》
《尔雅·释草》中提到“葍,藑茅”,晋代郭璞注:“葍,华有赤者为藑。藑、葍,一种耳。”邢昺又疏:“葍与藑茅,一草也。花白者即名葍,花赤者别名藑茅。”
藑茅,多说为今天的旋花。旋花科植物大部分原产自美洲,番薯就是明代才引入中国,但蕹菜(空心菜)、牵牛等,却是可能在数万年前就已经传入中国。屈原所见的,最有可能是红色的打碗花或者牵牛花。在今天的云大校园里,这也是极其常见的野花。秋日开花极多,其他三季也可见。
说起旋花科的植物,可牵动起很多人的童年记忆。不要碰打碗碗花不然会打碎碗,牵牛花千万不要采了去喂兔子,小学生物课说起植物的生物钟总会用牵牛花的开闭举例子。就比笔者个人的而言,六年级时强制午睡偷偷在课桌里看《源氏物语》认识了美丽可爱的夕颜也是遥远且美好的回忆。然而,旋花可以用于占卜,如果不深作研究的话,应该也鲜为人知的。笔者并未考据出藑茅占卜的具体方法,还是先看看屈原占卜的结果吧:
是个吉占——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天下何处无芳草之意。离开国都,会另有人来赏识,不必眷恋。
屈子占卜的是自己和国家。此行天地浩荡,草木莽莽,车马摇摇,风雨飘飘,虽然是穷途末路,可还有转机么?这时的屈子著《离骚》,是流放前的眷眷深情,及至《哀郢》是听闻国都沦陷时的悲恸,《涉江》是涉过之后再不回头,《怀沙》是传闻怀石自尽之前留下的绝命书。而事实上,整部楚辞中所有屈原所作的部分,除《九歌》外,似乎都可看做屈子的遗书。因为他一直在离别,又一直在回头看。事实上,在笔者浅薄的人生记忆里,年轻人自尽多爱写遗书,且相当一部分遗书写很长,而年逾不惑的自杀者,留遗书的极少,或只有寥寥数语,与世界已无话可说,屈子倒是为数不多,还愿意在滔滔孟夏,浩浩沅湘前,坐下来写首长诗的。
屈子让我联想起另一个自沉河流的作家,20世纪的英国女作家伍尔夫。他和她的相同之处就在于虽然都郁郁不乐,都自沉水而长辞于世,但他们的作品却没有沾惹一丝颓唐,反而传递给读者强烈且高贵的力量感,对生命冷静却深刻的热情和永恒的抗争精神。
累累藑茅春到秋,悬悬日月下楚楼。
旋花一卜堪知命,何不解鞍上晚舟。
后记:本项目是云南大学研究生科创项目云大生物志与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公众科普的第一期,因逢端午,所以用《楚辞》为线索介绍云大校园植物。因为项目负责人时间有限,后续《楚辞》中出现在云南大学的几十种植物将不定期推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