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遇见草
杨培铮(漳州)
总有这样的时候。看多了世态炎凉,感慨人情冷漠,有时不免活得心灰意冷。
总有这样的时候。低头遇见一片野草,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草,在风中摇曳着各色小花或者各具个性的叶子。那一刻,灰冷的情绪渐渐被温润的草绿覆盖,朦朦胧胧的情意就从那一棵棵一簇簇,青青绿绿的野草,星星点点的小花上,散发出来。
在那一大片野草之中,狗尾巴草是最平凡而独特的,它开着狗尾巴一样的花。狗尾巴花在色彩和个性上与叶子保持一致的追求,平凡无奇的外表下是它一生摇曳的幸福和悲苦。迎着一片*辣的日光,狗尾巴草仍兀自向上串长,一点儿风走过,逗逗它,它就乐得东倒西歪,一点也不稳重。但希望的种籽从来都满穗满穗地生长,一颗颗随风四处撒播。
看似柔弱纤细的酢浆草,也挨着地面枝枝秀挺,它的每一片心形叶子里都藏着草的情意,每一枝向阳而绽放的花都装着谦逊而骄傲的自我。酢浆草的味道是酸的,但只要加一点冰糖就可制成美味的茶,加一点调料便是可口的沙拉;它的茎是绵软的,内里却藏着一条韧筋,脱去茎皮扎成一束便是好玩的毽子,于是它总被馋嘴和好玩的孩子们一次次地拔起,而怎么拔也拔不完。
行走在一片野草之中,我还看见了车前草、一枝香、蒲公英、一点红、金丝苦莲、薄荷……,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出来名来的草们。
我不知道,人类赖以生存的这块星球埋藏着多少种草的种籽,单就一片土地,草的种类就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单就一本《本草纲目》、一本《全国中草药汇编》就记载着几百、几千种人间有情草。无以数计的草从最多情的泥土中萌长,带着泥土的情意。泥土是草的故乡,只要有泥土能自由呼吸的地方,就有草的清香。每一寸泥土里都藏着希望,每一缕草香里都含着微情。
想起一个故事。有一次,文殊菩萨对大众说法,他把善财童子叫起来:“善财,不是药的草,采一株来!”善财绕了几圈,空手而回,说:“大士,无不是药的草。”文殊说:“那么,是药的草,采一株来!”善财就地一拈,说:“大士,是药的草采来了。”文殊菩萨乃举草示众,三复斯言:“善哉!善哉!遍天下无不是药的草。”遍天下竟找不到一株不能做药的草,是以,天下不长无用的草。文殊菩萨借草以说明世间处处是因缘,一切万物皆有佛性。但我想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我材须有情,世间有多少看似渺小的人或物,无不蕴涵着生命的神奇,大自然的情意。
人间的至情总是体现在那些貌似渺小的人和物身上。各种天灾,更多的人祸让人痛苦迷茫;世间良心的泯灭、道德的沦丧,各种人性的丑陋,令人绝望,甚至变得麻木不仁。可是当我们低头、俯身,虔诚跪向脚下的土地,会看见青青的小草上,晶莹的露珠,那一瞬间,一颗冷硬的心会再次变得温软。人间遍地草的至情是治疗每颗受伤的心灵最好的良药。
草本渺小。就算“天涯何处无芳草“,就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是,正因为草的无处不长,生生不息,所以它最平凡;就算它柔弱的身躯刚强得可以顶翻巨石,它的力量无不被人称颂,人的一双脚却可以随意就把它践踏,正因为它最卑微。栽植鲜花与庄稼的领域里,它更是人人诛之而后快的无用物,它生来要为美丽与尊贵让位,生来心甘情愿做培养美丽与尊贵的肥料。
平凡渺小如草,柔弱卑微如草,但每凡我看见它,才觉得这凡尘路上的一双脚可以走得比较踏实,才觉得这浊世还有贴心的温暖让我眷恋。有一天,当我与草以最低的距离相遇,草定用它多情的目光俯视我。
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草,所有开花的、不开花的草,无不衷情于大地的慈悲,又迷信着风里的传说,所以,根往下扎,梦想跟着风走,向四方飞扬。草的家族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它们原本就是这颗星球最庞大繁荣的家族。而如今,走在水泥路上的人们,呼吸着飞扬的尘土,却渴望看见一片最不起眼的草地。一片青草葳莛的土地,是每一个怀着梦想与爱的生命都想久驻的净土。
当一个人站在都市的高楼俯瞰,他看到了什么?他想看到什么?借间布于水泥森林间的几抹绿色疗治视力、舒缓压力吗?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遥远的草原,故乡的旷野、深山老林,或者只是村后的小山包,那儿有青青树更有青青草,清清的河水,清香的野花,有青青的草里长大的娃。
想起那时候了吧,在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牛羊悠闲地吃着草,而他躺下来,扯一把草根嚼着,看苍天上翱翔的鹰,听大风里牧歌阵阵。草原上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他想像一棵树高大的样子,想起学堂老师的话:同学们,你们是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材。一棵树才能成为栋梁,草是不行的。他把高高的草当成树,搂着草们做梦,梦见草原尽头,山那边的世界。或者,在山脚下的旷野。是夏天的傍晚吧,找块青草茂盛的地,把他放的两头牛找个地方拴住了,任它啃着遍地的青草,他自个脱精光扎进小溪里洗澡、摸鱼。上岸以后还要在草地上舒服地吹会风,看会夕阳。牛在悠闲地反刍着,他想起父亲紧皱的眉头,姐姐眼里的泪。姐姐说,弟啊,姐不上学了,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读书,你要用功啊,将来走出大山去,上大学……或者,是在春天的山坡上吧,漫山遍野的嫩草芽,苘蒿、荠菜、马齿苋、蒲公英……春风里招着可人的小手儿。他提个竹篮子,跟在母亲的后面寻找能吃的野草。母亲一边找,一边教他辨认哪些草能当菜吃,哪些能治病,还有哪些有*吃不得。
或者,……
每个从草里长大,走出来的人,都有许多与草密切相关的珍贵记忆,尽管长成一棵树是许多人的梦想。长成一棵树多好啊!事实上,有许多人已长成一棵树。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向高处仰望追求的时候,若能不忘同时低头呵护地面的草,就不至于去做昧良心伤天理的事。从荒草遍野的家乡走进繁荣的城市,不知不觉,从某天开始,草就移植到我们的梦里,我们在梦里留着一块净土,上面一片青草蓬勃发展,牛羊成群。小时候,某种药草曾经治愈我们身体上的病,如今,梦里茂盛生长的草是疗治我们灵*之伤的良药。
天下无不是药的草。
这是福建省作家协会的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