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在自己府上,见到被绑来的少年时,险些气笑了。
我这妹妹,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少年被压着跪在我面前,既不肯伏身,也不愿低头,漂亮的下颌线紧绷着,目光不加掩饰地盯向我。
将他遣送来的下人交差像背书似的,生硬得很,只道是遥川公主说了,她从未见过阿姊关心她怎么管教人,此番却例外,想必是对这人上了心。
是以将人收拾好了,送来予我。
他的确是换了一身衣裳,料子一看便是上好的锦缎,质感极佳,颜色却颇有些艳丽轻浮,像是我那妹妹的手笔。
好看,但不相称。
如果忽略掉他阴沉的脸色,眼前的少年其实生了一副绝艳的容貌。
狭长一双眉微微上挑,眸若秋水,从面庞一直到锁骨处的肌肤,都是玉似的白,愈发衬得长发鸦墨色,唇不点而朱。
不得不说,闵虞挑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单单对着这张脸,就很难不令人心驰。
但我脑海中,偏偏浮现出少年一袭青衫,抱着书站在杏花树下的场景,杏花纷白如雨,落了他满头。
与其说是浮想,不如说,我记忆里的人,长大了,便该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此情此景,又算什么呢。
送他来的人交代完了就退了出去,只留我自己,跟他共处一室。况且他还被缚着双手,跪于地上,气氛自然不算太好。
僵持了片刻,我先开口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一问出口,我立时就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
他混到如今这般模样,过得自然不会好。亲母获罪,家产罚没,又被出了名骄纵跋扈的遥川公主收作府上宾……
我多余问这一句,倒像是特地戳他的痛处。
果然,少年听了,一展眉笑起来,秋水似的眸弯作一泓星,“殿下倒还关心我好不好。怎么,不杀我了?”
原来我说与闵虞的那番话,他听得分明。
我向前踱了两步,在他近处站定,微微俯下身,看进他的眼睛里。
“本宫说的不对吗?”我冷笑一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隋舟,你有几条命,敢把野心都写在脸上!”
我看了他抄的书文,抄什么不好,偏抄的是《六韬》。
在我越国,生作男子身,又是贱籍,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少年蓦地撇过脸,挣开了我的手,目光别向一侧,躲去这注视,漠然道:“殿下说什么,我不明白。”
生疏,冷硬,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初的影子,但终究与我昔年认识的那个隋舟,隔了太远太远。
远到,我几乎已认不出了。
我与隋舟,也算旧识。
大越以女为尊,隋舟的母亲隋奉常,当年亦是举足轻重的朝官。他身为隋奉常的独子,虽是男儿身,却自小读书识字。
那时我与闵虞都还养在宫中,我在宫学里,便见过年幼的隋舟。
他与闵虞同年,比我小着四岁。
我自幼随着先生学诗文,那时已念到了《尚书》,读“以公灭私,民其允怀”,而闵虞还是个只晓得玩闹的疯丫头。
我一向以为,自己同她那个年纪的孩子,是没有话可讲的。
宫学里的那些男孩子,对读书也极少上心。
我的课业总是最重的。别人争着投壶的时候,我在做功课;别人相约蹴鞠的时候,我在做功课;别人下学都各自散去了,我还在做功课。
闵虞因是公主,又格外被纵容,所以从小便是带头玩乐的那一个。
母亲平素都要处理政务,并不总有闲暇关照这些课业,偶尔得了空,也会来宫学走一遭。
每每闵虞玩得疯了,也少不得被母亲嗔怪两句。偏她天生就有一种讨人欢心的本事,扑进母亲怀里,软着声求一求情,便能哄得母亲开怀。
我的母亲是大越的闵宜女帝。打从记事起,我就很少看到她笑。见过的寥寥几回,都是为着我的妹妹闵虞。
我还记得闵虞哄了母亲高兴,被抱在膝上,取出自己的竹蜻蜓,放在母亲手里。
日影拉得很长,透过竹蜻蜓的翅,投下一段斑驳。母亲是笑的,她其实一点都不老,笑起来尤其要好看些。
我好想给她看我新描的小园春景图啊。
可是等她瞥过来,我的画还在手上攥着,终没鼓起勇气。
“闵昭,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叫闵虞时,是阿虞。叫我时,却是连名带姓。
她放下闵虞,宠溺地捋顺了她翘起的发丝,一笑道:“去玩吧。”
待闵虞跑出门去,她抖开了我手里的画,声音有几许冷调,是责斥,是质询,“这是什么?朕在问你话,闵昭。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我看着还在她手中的竹蜻蜓,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精心绘就的画作,比不上这样拙劣的玩具。
明明我的功课,做得已是全宫学最好的。
“母亲。”我如实说,“阿昭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你不知道?”她盯着我,将手里的画扔在了地上,“把今天所学的,全部抄上十遍,否则不许吃饭。”
日头从斜处往西移,漫上一点点浅金色。宫学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遥遥的是孩童在院落里嬉笑的声音,因距离而不真切。
天边的纸鸢在东风里渐渐远成一小片剪影,升上了云霄,伴着声声雀跃的呼喊。
我抄累了,隔窗去看纸鸢,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那儿的隋舟。
他穿了一身干净明朗的青衫,抱着一卷书,小小的人,偏显出些持重。
我搁了笔,问他:“他们都在放风鸢,你怎不去玩?”
隋舟迟疑了一下,却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他明明年纪尚小,走路却很有些翩翩的风姿,环玦相击,发出轻微的声响,节律悦耳,在我的书案前停住。
“昭姊。”他垂眼看我的书,“你在写什么?”
他泼墨似的睫羽颤啊颤,看清我抄的内容,又低低地“啊”了一声。
“这些都是先生讲过许多遍的。”他抬头看我,“早该记熟了,再抄,又还有什么用呢?”
我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便就没有说。
他也没再问,却并不走,静静在旁看了一阵儿,踮脚取过案上的松烟墨,挽起了衣袖,十分乖巧道:“昭姊,我帮你研墨。”
他其实只勉强能够到我的书案,是以显得有几分吃力。
但我不反感有个人帮我,也好早些抄完,故而由着他去。
默了良久,研墨的小人儿忽然出了声,“陛下今日来了宫学,可昭姊,为什么不开心呢?”
现今想来,隋舟聪敏,那时便有端倪。
我虽年少,但已深度君子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宫学的夫子也猜不透我心思,可还是被隋舟瞧了出来。
诸如此类的,还有不少。
比如等他想明白我是受了罚,不久便学会了仿我的字迹,后来再被罚抄书,他便可替我担些。
又比如他要我教他下棋,我的棋艺学自夫子,夫子却已赢不过我,只得布置残局与我来解,那些局,他竟也解得。
只可惜没过两年,我立作了储君,由太傅亲自教导,就很少去宫学了。
算起来,我与隋舟已近十年未见。再见时,便是今次了。
让人不禁笑一句,造化何其弄人。
昔日稚童出落成了绝艳的少年,早不会一声声喊我“昭姊”,那双澄净的眸,也盈着些幽幽的暗色。
他唤我,殿下。
“殿下想好,杀我,还是辱我?”
他拿这样的声线,顶着这张脸,说这种话。的确,让人想要把他拉到尘埃里,弄脏他。
但他语气带着讥诮,又难免令人不大高兴。
“你没听明白。”我撩起他的一缕发,绕在指尖,弯下腰去,莞然地笑了,“本宫自然可以先辱你,然后再杀你。”
隋舟大概被我的不要脸惊住了。
他对我玩他的发梢很不满意,又挣不开,计无可施下,玉白的面色都红了。
这么一瞧,倒还有些幼时的可爱。
我取出一截匕首,在他近前比了又比,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眼里骤然提起的戒备。
像只小狼似的,明明心底也怕,倒不肯输在声势上。
我将匕首在手中转了转,缓缓俯下身去,明显地感觉他应激地向后一缩,然后手上轻轻一挑,割断了捆他的绳索。
隋舟微抬了眸看我,眼里是有些惊诧在的。
但紧接着的场景,既不容他讶然问我的用意,也没容我把想好的台词,慢条斯理地说出来。
我不知道闵虞命人缚这个绳结时,是怎么想的。那绳索一脱开,衣裳就跟着往下滑,本就轻薄的装束,便愈发挡不严实了。
这么一来,少年眼里的情绪,就不止是诧异了,一瞬间更有些惊惶躲闪。
好在他反应极快,立时抬手,拢好了从肩头滑落的衣料,饶是如此,襟前露出的玉白肤色还是被我多瞧了两眼。
我当然不是有意的,只是尚未来得及转头罢了。
可是瞥见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我还是忍不住心下一跳,没压住情绪,脱口而出地问:“阿虞待你不好吗?”
隋舟一手拢着衣襟,仰起头看我,眼底一片幽寂的黑,“殿下误会遥川公主了。这伤,自然是在狱里落下的。”
他直着脊梁,跪也跪得笔挺,但提起这一句,语声里还有抑不住的抖。
诏狱里的日子,并非寻常人能承得住的。
我喉咙发涩,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攥着袍袖道:“起来说话。”
少年已不是当初小小的一团,站起身来,比我还要高上半头。他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
“殿下。”他眉眼弯了弯,散漫道,“你在遥川公主处遇见我,便可怜我,要为我抱不平吗?我却不怪她,因为——”
“是她把我从狱里带出来,救了我这条贱命。”
这恰恰是我比不了闵虞的地方。
她可以任性,而我不能。
我生出些莫名的恼,但面上不显,只一挑眉道:“怎么,你感念我的妹妹。要不要我将你送回遥川府上,成全你报恩?”
隋舟咬着薄唇,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盯了我半晌,气得笑起来:“随殿下的意。”
明明落魄至此,说话却还这样分毫不退,我眯了眯眼,啧,头疼。
他不知道的是,闵虞救他,并非一时兴起。
我那妹妹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下雨了地上有个水坑,都不肯踩上去脏了鞋,又怎么会有闲心,到诏狱那样污秽不堪的处所去。
可整个大越,能有本事把人从诏狱里捞出来的,只有闵虞一人。是我,派人放出风声,让她对狱里的人提起了些兴致,才肯去走这一遭。
遥川公主府上,从来不缺漂亮的花瓶,不少他一个。
唯有如此,能保他的命。
在遇到隋舟之前,极幼时,我倒也有过一段恬然的日子。
四岁以前,我的身份还只是逢川公主。
我的母亲是大越的闵宜女帝,我的父亲是戍宁边府的骧远将军,我的姑姑官至九卿中的廷尉。在我同辈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显荣的家世。
我对父亲只有一个极模糊的印象,因为坐镇宁边府的将军,并不总有机会回到京都。
唯一记得的那次,是母亲牵着我站在城楼上,看远方的一支队伍缓缓而归。
她转过头,淡淡地问身边的姑姑:“阿梧看,朕这一身装扮,可还妥帖吗?”
姑姑点头,“陛下如何都是好看的。”
她便再没有言语,在众卿簇拥下,举目眺着远处的一骑烟尘。
当先那马上的男子,一身意气,眉眼与姑姑几分相似。
我的姑姑自然是个美人,可惜总有些沉郁,但他不同,是鲜活的,明朗的,像宁边府拂过四野的猎猎长风。
他与满京都的男子,都不一样。
骧远将军。
可母亲是冷淡的,疏离的,他隔着很远就扬声唤了一句“安如”,安如是母亲的小字,但她没有反应。
他便只得下马,当着众人的面,缓缓跪了下去,道:“陛下,臣,回来了。”
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母亲,并没有爱着我的父亲。
母亲平素总是沉静,举朝的政务担在她一人肩上,也可从容。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至少在我面前看不出为将者的杀伐气。他会陪我看庭院星河寥落,为我指牵牛织女,讲鹊桥相会共佳期。
可是当他们两人凑到一处,有的,便只是无休无尽的争吵。
终于在一次争吵过后,父亲摔门而去,骑上他那匹黑鬃马,头也不回地打马出了京都,留母亲一人,独坐在殿上。
我扶在门边,听到门内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然后隔了良久,是母亲沉着声吩咐身边的随侍女官,“去找清嘉来,陪朕解闷罢。”
我默默退了一步,但还是被奉令出来的女侍看了个正着。
那位大姐姐瞧着我,叹了口气,蹲下身,对我道:“殿下,回去吧。”
清嘉公子那几年极受母亲宠爱,我在御园碰见过他一回。
他坐在小亭里,弹一曲箜篌。大越皇宫的御园,移步换景,巧夺天工。他在这景致里,却还是如仙人临凡,楚楚之姿。
让人疑心是哪一株琼花瑶草,幻化成了妖魅。
那时候我对他有的只是惊艳,人天生喜欢好看的东西,小孩子也不例外。
如是一个美人,谁会怨他呢。
没过多久,母亲又有孕了。骧远将军戍在宁边府,唯有清嘉,常伴女帝身侧,有些事是不需多言的。
我年纪小,没想那么多,只隐隐期待,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一定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毕竟,清嘉公子生得那样好看。
可也是在我四岁那年,边地动乱。
我没等来弟弟妹妹,先等来了骧远将军战死的消息。
我没有父亲了。
母亲那时身子沉,做什么都倦倦地没有精神,吐得也厉害,吃不下,睡不好,憔悴了许多。闵虞在她肚子里就是爱闹腾的性子,片刻不肯消停。
我固执地还去找她,只是问:“母亲,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对吗?”
那我的父亲,是否也像牵牛织女那样,化作了天上的星辰呢。
女官姐姐拉住我,弯下腰道:“殿下,我带你去看院子里的海棠花。”
院中的海棠一如往年,但清嘉公子消失了。别人都说母亲放了他自由,他便走了,离开京都,再不会回来。
海棠花落尽的时候,母亲诞下了一个妹妹,如我所想,是个漂亮的瓷娃娃。
可我已经不喜欢她啦。
我把隋舟就留在了自己府上,书阁随他进出,条件是做我侍从,一切都要听我的。
他倒意外的很听话,许是有了那些书,便也能拉下脸面,妥协三分。
我去拜望过姑姑,顺路捎回了一罐治外伤的药膏,回府就径自去找隋舟。
他不在自己房间,正在书阁里,倚着书架翻书。
他换了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衫,窄袖收在护腕里,墨发也束了起来,减了艳色,多几分英气,整个人挺拔隽秀。
我取出药膏,抛给他。
少年下意识地接了,抬头才觉出是我,垂眼道:“殿下。”
看他那副迟疑的模样,我就晓得,他对着我,这一声谢说不出口,索性不计较这些。
“不必谢我。”我懒洋洋地,盯着他笑,“本宫府上不养闲人。把伤养好了,不然难看,我可不喜欢。”
这话里有话,且不分明。果不其然,隋舟又被我看得面色一变,偏遮掩着低下头,把视线投在手中书卷上。
我步到他近前,凑着去瞧,垂落的发丝拂过他右肩。
少年的耳尖便也泛了红。
我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袖,点破他的窘态,“这些年学问长进了不少,如今连书,也可倒着读了。”
他把书拿反了。
隋舟“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书。
“我要找的,不是这本。”他不看我,转过身将书放归到架子上,又抽出另外一卷。
我饶有意趣地弯着眸,看他翻过好几本,淡淡开口道:“这书阁里的书,本宫读过的,不说全部,亦有十之八九。你要找书,为何不问我?”
他抬起来去取书卷的手一顿。
我自顾自地,接着叹道:“这书阁中,藏书甚丰,这样一卷一卷去找,可得找到什么时候。”
隋舟悬在半空的手,垂了下来。
他转回身,抿着唇看我,好一会儿,才软了些语气,道:“我找《营造法式》。”
我微微挑了挑眉,他读的书,这样的领域跨度,不可谓不大,不由得问一句:“怎么想起看这个。”
他又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冷冷笑了一声,“不然呢,难道殿下许我再看一部《三略》么?”
“也是。”我点点头,不与他争,只道,“书在第四层,第六个格子。”
隋舟很快便察觉,这个位置,依照他方才找书的法子,过得须臾便能寻到,一时脸色又是一沉。
他抬着眼,目光在那一格里渐次扫过,我比他先瞥见那本书,于是伸出手,将书从架上抽出来。
哪知他亦在同时抬手,仓促间不及反应,指尖就触到了我的手背。
几乎是一瞬间,少年蓦地撤回了手,秀致的眸子也垂下去,躲开了我的视线。
我顿了一顿,神色如常,将书从架上取下,递到他眼前。
“书阁只是藏书之所,你不必在这里看完。”我道,“带回住处读过了,再归还原位便可。”
“还有,你无需处处防着我。”我扬着眸看他,“本宫很忙,并非总有闲暇放在你身上。有事便找人,这府上我已吩咐过了,没人为难于你。”
说完,我转身,款款往书阁外走。
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少年犹豫半天,还是道出了那句“谢殿下”。
只是犹带些不情不愿的意味,声音低得像自说自话,几乎要听不清了。
其实我绝不是仅仅为了寻个说辞,才故意说自己并无闲暇。因为身为大越的储君,我真的很忙。
除却需要我协理的政务,总有各种琐碎繁冗的杂事,不管是不行的。
莫说那些纯粹的烦心事,就是京都中的各式宴会,已经缠得人脱不开身。制衡不止于朝堂,去了这家的宴而不去那家的,也算一碗水没端平。
我或许中午还在赵议郎母亲的寿筵上祝寿,下午便又赶去杨仆射幼子的百日宴,送上一个长命锁。
四处奔波应付,令人何其头疼。
这日我赴了个宴,归府晚了些,路过隋舟的住处,遥遥见灯烛还亮着,便半途临时起意,拐进了他的小院。
隋舟正坐在案前,摆弄一堆木头块。
他只着寝衣,外袍有些随意地披在肩上,整个人便衬出几分慵倦。
春夜里有风,还是有些冷的。我从外间进来,带了料峭的寒意,他抬头时,便不自觉地紧了紧外袍,裹得严实了些。
大约闻出了我身上的酒气,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我,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拥着小手炉,踱到他身边坐下,把手炉搁在案角,仍用双手拢着,笑吟吟道:“我不能来?”
说着,往前蜷了蜷身,几乎是半趴在案角,直盯着他的手。
修长漂亮,骨节分明,衬得平平无奇的木头块,也精致起来。
隋舟仓促撂下木块,蓦地站起身,避之不及地退了半步,垂眸道:“不是。”
我留意到他正在做的木制模型,是个缩小版的殿宇,通体皆是卯榫结构,巍峨堂皇,精巧无匹,便顺手拿起来把玩。
隋舟有些着紧地盯着我,狼崽子护食似的,语气莫名有点凶,“别动。”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没做好。”
看样子这物件费了他不少工夫,倒生怕我碰坏了。
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回去,弯着眸子看他,大言不惭地指了指,“很好看,本宫极喜欢。做好了,能不能送给我?”
隋舟没想到我直接开口跟他要,带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瞥了瞥那模型,不知想了什么,低下头应了声:“好。”
应完这声“好”,他仍垂手而立,似乎只等我离开。
晚间宴席上有人劝酒,我便浅饮了几杯。我这人平时安静,但也有个毛病,但凡稍醉几分,就爱找人叙旧。
不说话,便闷得难受。
从前总是身边的侍官秉霜听我絮叨,好在今次有了隋舟在。
我把手炉往怀里揽了揽,倚成一个更懒倦的坐姿,目光亦随之游离起来,徐徐地道:“我记得你以前,话不是这样少的。”
隋舟幼时虽不是个活泼的性子,但离沉默寡言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他在宫学就与我亲近,喜欢同我待在一处,那时基本就是他说三两句,我才应上一句。
一则是因为,我实在不大爱讲话。二则是因为他年纪小,琴棋书画这些,都是我能教他的地步,也没有太多好说。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那么一回,他很乖巧地凑到我的书案前,作势极认真地看我摹字。
我一眼看过去,就猜到他是攒着什么话要说,于是道:“想问什么?”
他眨眨眼睛,一边观察我的神色,小声道:“昭姊,他们都说,你以后是要做储君的。”
他想了想,又描述道:“储君就是……将来也会像陛下那样。”
“你听谁说的。”我没什么反应,仍专注于笔下。
“可我觉得,陛下时常不开心呢。”他不答我的话,只是望着我,“倘若你做了储君,也会像陛下一样不开心,倒不如不做的好。”
我对他这个说法有些讶然,住了笔,抬起头来。
我自幼学的便是民贵君轻,尤其不该以一己之喜恶断事。我从未想过,做不做储君,也要和自己是否开心联系在一起。
我道:“怎可这样说。既生在皇家,就要为天下担责。若大越子民有一人受苦,忧虑便是应当。岂能为一己之私,推卸责任?”
隋舟停了一会儿没出声,鸦羽似的睫闪了闪,然后道:“若昭姊做了储君,那我也要像骧远将军一样。”
“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他了。”
我心下一动,便问:“为什么?”
“因为他与别的男子不同。”隋舟道,“我也想像他那般,做对天下有用的人。”
忆起旧事,我不由得又多几分感慨,怀里的手炉辗转地打了几个转。再看眼前的少年隋舟,目色便添了些许怅然。
方才尚不觉得,此时酒意上来,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
隋舟见我神情一番起落,摸不清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知道,我不过是闷得慌,想寻个话茬唠一唠嗑罢了。
我幽幽地道:“本宫记得,你曾说最敬佩骧远将军,想要像他那样……”
隋舟几乎是立即反驳,“殿下记错了。”
他一垂眼,目光投向案上的木制模型,半嘲半讽道:“殿下瞧见了,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些无用的玩意儿,做不了什么有用之人。”
他话里带了些脾气,但我这会儿算不得清醒,随着他目光一转,注意力就全然落在那精巧的殿宇上。
眼前便是一亮。
“我小的时候在宫里,就爱极了那些亭台殿阁,尤其是御园里那座亭子。”我比比划划道,“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正合适。我常去亭中坐着,一坐就是半日。”
“可惜后来立了府,反倒再没有那样好看的凉亭了。”
我絮絮地说着,围绕着这么个亭子,毫无章法地倒了一箱子废话。
隋舟在听到我形容出“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的时候,就已经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
他看着我,没什么表情,“殿下醉了。”
“本宫没有。”我道,“你左右不过是嫌我烦了。我不同你讲了,我与秉霜说去。”
言罢,有些失意地站起身往外走。坐得久了,忽而起来,却难免头重脚轻,走到门边,没留神就是一晃。
幸好得了门框靠一靠,便缓了过来。
似有所感地回头,但见原本还立在书案后的隋舟,不知何时已向前了几步,却又侧过头去,打量起窗边的一盏烛台来。
天气正好,惠风和畅,母亲召我进宫作陪。
她没像往常一样,高坐在殿堂上,却在宫内的演武场。
她张弓搭箭,瞄准了十步开外的靶子,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收了弓箭回首时,正瞧见才到的我,便远远道:“逢川,过来。”
转头又吩咐身边人:“再去取一副弓箭。”
难得见她有这样好的兴致,竟邀着我与她比箭。
我接过那弓在手中试了试,份量正合适,垂着眸将箭扣在弦上,道:“母亲要怎么比?”
“老规矩。”她只是眺着远处,道,“三箭定胜负。”
“好。”我才应完这一句,弦声鸣动,箭羽破空,已将一箭送了出去。
正钉在靶心。
周围人鼓掌赞叹,她仅是微微颔首,淡淡一声:“不错。”
我目光一瞥,落在她衣带上扣着的羊脂玉佩上,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玉佩我记得,本是清嘉的东西,她却仍带在身上。
这么多年,就为念着那人。
我抿出几分笑意,道:“不知……儿臣若能赢了母亲,可否向母亲讨个赏赐。”
她有些意外我会主动提起这话,瞧了瞧我,点点头道:“自然可以。”
我再不作声,便专注于箭法。
这一局,却是我赢。母亲在最后一箭,张弓时吃力,那箭颤了一下才离弦而出,落在靶上便有些偏了。
下人将弓箭收了,她就坐回高台上,看向我,“过来坐吧。”
我依言过去,在下首落了座,又听她道:“朕是老了,比起这些,不及当年了。”
她眼中有追忆,添了几分怅惘。
“当年你父亲便是在院中习箭,周围那么多人,我只一眼就看到他。他就站在场地当中,三支箭,三支都正中靶心,还顺手射下了天上飞过的云雀……”
我袍袖下的手指掐住了掌心,勾起一个大方得体的笑,“许久以前的事了,母亲还提它做什么呢。”
我印象里的那个人,从未有过挽弓搭箭的时候,他会抱起我,哼唱不知名的小调,给我指天上的星子。
那些久远的温柔像一场梦,是我童年里难得的一点甜。
都碎在了四岁那年。
“母亲。”我道,“儿臣既然赢了,方才说的赏赐,可还作数么?”
她被我从记忆里拉回,神色尚有几分恍惚,眼神却柔和下几分,问:“朕这些年,待你亦多有疏漏。说吧,想要些什么?”
我弯眸道:“母亲身上的玉佩极好看,儿臣艳羡许久,不知母亲……可否全儿臣这一个小小的心愿。”
她愣住了。
我假作无所察,只是期待地望着她,像一个寻常的女儿,向母亲冀求一件漂亮的首饰。
终等来她扯出一个笑,应道:“好。”
那玉佩握在手中,沁凉一片,漫到我心上。我垂首低眉,欠身道:“儿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正要退下去,母亲忽而出言唤住我,“阿昭。”
这久违的称呼,将我的步子定在了原地。我抬眼,静静等她下一句。
却听她道:“朕听闻,你在你妹妹府上,带回了一个贱仆,可有此事?”
这一句仍带些质问的语气,将刚刚在心头漾起的一点暖意,压了下去。我低下头,应声:“是。”
“朕以为,你身为储君,该有自己的判断,知道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她顿了一顿,道,“闵昭,你让朕很失望。”
这话,我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终于在心底掀不起一丝波澜。
我语声平淡,“儿臣心中有数,不劳母亲挂怀。”
说罢,端端正正一礼,转身而去。
我在书房里,垂眸盯着讨回的玉佩,心思晦暗不明。
一抬头,瞧见案角上摆着的木制模型,情绪又莫名转晴了些。
那日跟隋舟信口一提,他倒当真应下。待将这模型做好,便送了我。殿宇已不似那天所见的单调苍白,上了颜色,确实华贵漂亮。
隋舟做起这些小物件来,手艺倒是一等一的精巧。
这么个摆件放在我书房中,整日忙碌,间隙瞧上一眼,心情便随之好了许多。
隋舟在府上闲来无事,将我的书阁翻了个遍,偏爱那些营造类的书卷,很有些钻研的精神。
我无暇顾及府上诸多事务,索性许他打理府内的布置。
谁知几日没留意,他竟真的在府内的小池塘边,建起了一座凉亭。
凉亭建好时,天气才入了夏,水边清风徐徐,比起稍显沉闷的书房,倒是个极闲适惬意的所在。
我在凉亭里小坐,拈一把鱼食,细细抛下去,看池中锦鲤争相拥上来,不自觉地藏了几分笑意。
秉霜站在我身侧,瞧着我,忽而道:“殿下近来心情不错,便该多笑一笑的,笑起来才更好看些呢。”
她又瞥见了什么,目光一顿,我便顺着她视线转头看。
隋舟就立在不远处,眉目如画,漆黑的发,漆黑的眸,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比四下里万般风致更为惹眼。
我这一抬头,他却不发一言地转过身去,便是要走了。
“隋舟。”我叫住他。
他步子一滞,慢慢转回身来,遥遥地,有些疏离,“殿下唤我,有什么事吗?”
我捧着装鱼食的碗,心情甚佳,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秉霜早已识趣地撤到一旁去了。
隋舟走到阶下,停住了,垂着眼帘,不再往前半步。我斜倚着栏杆,复悠悠道:“到本宫面前来,有话问你。”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短阶,站到我近前。
我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眸子,眉眼弯弯,低声道:“你修这个亭子,便是因为听我说喜欢,是也不是?”
我向前探了探身,离着他很近,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暧昧至极。
我在他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池塘上的风也静了一瞬。
一瞬的静默后,少年眸底有不同于往常的失神,随即我听到了那声:“是。”
声音不低,甚至可以说是朗然,但偏偏赌着气,带了些逼不得已的狼狈。
他眼尾染上一梢红,怒极反笑,“殿下满意了吗?殿下拿我当什么,是这池中的鱼,一把鱼食撒下,召之即来?”
他嗓音有些哑,冷生生道:“闵昭,你果真没有心的。明知我如今身份卑贱,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
不是这样的。
他于我,非池中鱼,是天上月,是我最难过的那段年岁,皎然的一盏清光。月亮跌进泥潭里,也还是月亮。
“本宫却不是这般作想。”
我蓦地站起身来,在他错愕的神色里,攀着他的衣襟,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只一瞬心跳如雷,怦然可闻。
六月季夏,转眼就到了我生辰。
我向来不喜欢操办,京中大多也晓得我脾性,有送贺礼的便只遣人送来,不在府上多作停留。
是以偌大一座府邸,与平日相比,热闹不了几分。
唯一的那个变数,是遥川公主闵虞。
她早早便来了,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要多铺张有多铺张。不知道的,怕要以为过生辰的是她。
闵虞有个偏好,不管是人还是物件,都只喜欢精致漂亮的。故而她身边的随侍,无论男女,清一色姿容昳丽。
饶是如此,她站在当中,亦如众星拱月,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她穿了一身紫色裙装,金丝纹绣繁复华美,但在她身上便不显得持重,平添一丝天真纯粹的媚。
这般色调,寻常人极难驾驭,衬她却半点都不违和。
她手中捧着一个梨木罐子,一边走,一边不住往里窥望。
我就站在院中迎她,她的注意力却全然在那罐子上,时不时扯一下身旁人的衣袖,“元符,你快看快看!”
她身侧的朱衣少年我见过,我仍清楚记得那日他战战兢兢,匍匐在我脚边的模样。
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空有其表,内里却是个十足的草包。
闵虞唤他,他便凑过去看,也露出一副兴奋的神色,正要说些什么,但蓦地抬头瞥见我,脸色一白,霎时噤了声。
也就闵虞不怕我,扬着一张尽态极妍的面庞,甜丝丝唤了声:“阿姊。”
她拢着怀中黄花梨木的罐子,几步凑上前来。那罐子里原是一对促织,振翅而鸣,争斗正酣。
她一双雪狐似的眼弯起来,潋滟而笑,“依阿姊看,哪只会赢?”
我不喜这些把戏,便随手指了一个。
她有些狡黠地扬了扬眉,“我与阿姊打赌。若猜错了,可要赔我一斛东珠。”
又指罐内的那只蟋蟀道:“若真是它赢了,便赏它一斛东珠。”
我被她蛮不讲理的条件气笑了,抿了抿唇道:“赢也是你,输也是你。今日本宫生辰,反是倒贴了贺礼与你。”
秉霜素来是沉稳可靠的性子,不苟言笑,这会儿站在一旁,亦以袖掩口,低低笑出声来。
隋舟建的凉亭临着池畔,非是极晴明的天气里,自亭中望去,烟水淼淼,左近恰是一片竹林,修竹瘦影倒映入水面,颇有几分风雅。
亭楣上题的是“对竹思鹤”,这亭子初修好时,我托辞既是隋舟建的亭子,便该由他题匾额,骗来他写了这一幅。
他的字风流写意,瘦削而有清骨,与这景致相称得很。
闵虞和元符仰着头瞧了半天,闵虞迟迟念道:“对竹……思……”
她思了好一阵儿,也没思出个所以然。
跟她比起来,元符简直是大聪明一个。他打量片刻,恍然了悟,对闵虞道:“殿下,这岂不是鹅字吗!”
“正是,正是。”闵虞也明白过来,连连颔首,“阿姊果真有水平,这四字一题,意趣不凡。”
若隋舟在场,知道他的“对竹思鹤”,变成了“对竹思鹅”,还不晓得会是怎般脸色。
我府上原本安静,有了闵虞则不同。她似乎天生有一种能力,将周围的一切带得喧闹,不是她适应环境,是环境随她。
她在我府上不足半日,便惹得好一场鸡飞狗跳。
只因那梨木罐子碰翻了,里头的促织逃了出来。
闵虞很有些心焦,那两只蟋蟀品相上佳,是她极宝贝的玩物,若从此遗失了,便要少去许多乐子。
这下可好,我府上的下人,搭上她自个儿带来的随侍,统共十来号人,翻遍了每一处草窠,就为了帮她找两只蛐蛐。
其中一只还则罢了,没跑出多远,便被逮了回去。那另一只,遍寻不到,将一众人耍得团团转。
还是秉霜眼尖,指着一处草丛,“在那儿在那儿,我看到了。”
元符便扑在地上去捉,却将那虫儿惊动,跳得更远了。
院落里动静之大,把闭门不出的隋舟都引了来。
他攀下一节竹枝,又在杂草丛里折了几段草茎,手指翻飞,没一会儿,便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笼网,悄然罩下去。
那蟋蟀就扣在了网中。
元符从地上爬起来时,朱衣染了尘。
我瞧瞧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又瞥一眼霁月清风的隋舟,觉得终归是我的眼光更好些。
闵虞赠我的贺礼,是一只小雀,一身雀羽华丽,据说善学人语,放出笼去也不怕丢,自己便能找回家来。
为了证明,她还当场演示给我看。
结果那雀儿一飞出笼门,就落在我头上,扒住我发间的玉钗不放,许是将钗子当作了树桠。
我对这些活物并不耐烦,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得压着脾气,端着雍容大度的架子,浅浅地笑。
好不容易将小雀关回笼子里,闵虞也终于领着一群人向我辞别。
送走了她,隋舟还在。
我移步到他身边,敛眸看他,将眉一弯,“今日本宫生辰,你便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少年欲言又止,我耐心地等一等。他犹豫再三,终说出口:“殿下,你……”
“你头上,有支雀羽。”
所以我方才便是头上顶着一片鸟毛,还自以为大方得体?
隋舟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来,轻轻拂过我发顶,带起一阵簌簌的痒,颤到心上。他收回手,指尖缀着一枚雀羽,精致漂亮。
那羽毛被晚风一拂,便吹走了。
眼前只余绝艳的少年。
他咬了咬唇,瞧着我,低低道:“殿下,生辰快乐。”
七月孟秋,有邻国使节客至京都,母亲在宫中设宴款待。
使团里有邻国皇子,我离席片刻,他便尾随而来,将我拦下。
卫国与大越殊异,自皇帝至百官,皆是男子。卫国的皇子,也与越人多有不同。
卫三皇子是个有礼的人,矜贵清雅,在我面前不卑不亢,只是拱手道:“久闻殿下盛名,今日得见,的确令人仰慕。”
我理了理衣袖,似笑非笑,“卫三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匀长的眉一展,舒朗地笑,“我此行,便是为殿下而来。”
他还真敢直说。
“明日仙京楼,我请殿下吃酒。不知殿下可否赏我几分薄面,赴约一叙?”
他风度翩翩,言谈举止未有丝毫冒犯,但目的和野心都写在眼睛里,一眼便知是个聪明人。
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不费力气。
我抿着唇,浅淡地一笑,“既然卫三皇子相邀,盛情难却,闵昭焉有拒绝的道理。”
仙京楼是京都最大的酒楼,迎来送往多是达官显贵。
卫铎将地方就定在了二楼雅间,我一身常服到时,他不在雅间,反在仙京楼前。
这人一袭月白衣袍,长身玉立。据我线报,他分明只比我早到了一步,此刻却一副恭候良久的模样。
街市人多眼杂,他倒不喊我殿下,合去手中折扇,笑得风姿楚楚,“昭昭来迟了,教我好等。”
我从马车上款款踏下来,闻他这一句,险些闪了腰,方才站定,便也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我失礼,还请卫兄担待。”
我与他都是皇室中长大,山珍海味吃惯了,自然不是来喝酒吃菜的。
他斟了一杯酒,推至我面前,风致和雅,温声道:“宫宴上初逢一眼,我便以为,与殿下很有些缘分在。”
我接过那盏酒,握在手中,随口点破,“你不过是觉得,本宫与你,是一类人罢了。”
“他不否认,眉眼一弯,目光铄铄然,“同类,便该在一处。殿下以为,可是这个道理?”
并无这个道理。
我道:“鱼寄于水,便可存活,相濡以沫,终自取亡。菟丝托于乔木,便可存活,若教两株乔木生在一处,则要抢夺阳光和土壤。猛兽争领地,鹰隼争猎物,岂可相容。”
我直勾勾看进他的眼睛,缓缓道:“卫三殿下今日可为了贵国太子之位,讨好于我。焉知明日,便不会拿刀划开本宫的喉咙。”
卫铎将情绪藏得很好,温温柔柔地望着我,有些伤怀,“昭昭怎么这般想我。”
我倒不介意看他多演一会儿,但想必有人介意。
我在仙京楼安安稳稳坐着,倏尔便来了刺客。
那作寻常装扮的刺客,持着一把弯刀,直掠过来。电光石火间,卫铎折身而起,挡在我身前,徒手迎住了刀刃。
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淌过他袖口。
他带来的影卫抬脚踢在刺客腕间,将弯刀甩脱了,上前一个擒拿,制住了刺客。可惜不及斥问,他便自己服毒死了。
卫铎捧着手,向我卖可怜,“昭昭不信我。”
我的确没想到,他为了拉拢我,能做到这一步。
但也只是念头一闪,便冷冷道:“这人是跟着卫三殿下来的,自己的尾巴,本该自己清理干净。”
不愿卫铎与我促成这笔交易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猜得到会是什么人。
若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他也不必再与我谈了。
仙京楼出了乱子,街上便不能多留,我只得带着卫铎暂且回自己府上。
请了医官为他看伤,安顿好他,我才从房间退出来。一路信步而行,归整思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隋舟的小院外。
来都来了,焉有不去的道理。
隋舟在案前,垂着眸子翻书,看我迈步进来,把书卷一合,嗓音甚是好听,“殿下找我?”
“是。”我挪到他近旁坐下,“你记得我与你提起过的卫国三皇子么?他今日邀我到仙京楼,原是想与我攀一桩亲事。”
隋舟秋水般的眸子一颤,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又打开那卷书,淡淡道:“殿下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打量他的神色,确然有些不悦,但都垂着眼帘遮去了。
不知他这别扭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分明在意,偏不肯认。
我偷眼瞧他,装模作样,叹口气道:“今日在仙京楼遇了刺客,本宫险些便回不来了。”
隋舟正翻书页的手一顿,整本书跌在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他语气有些急,“可是伤到了何处?”
我话锋一转,又慢慢接着道:“幸亏卫铎就在一旁,才没出什么岔子。”
隋舟薄唇紧抿,把书拾起来,翻开继续看。
我把玩着指节,悠悠道:“这卫三皇子,着实是个妙人。本宫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人物。”
隋舟手里的书又放下了。他眯了眯眼,道:“殿下对卫三皇子,很是满意?”
他扬眸看我,“我知殿下对我,不过一时新鲜。如今见了卫国的三皇子,想必便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殿下与卫三皇子意趣相投,又何必专来与我说道。”
我细一琢磨,品出这话里的醋意,凑到近前,盯着他,“隋舟,你是不是吃味了?”
他一瞬间抬头,矢口否认,“没有。”
“你说谎。”我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你若没有,为何不等本宫把话说完,就急着叩问。”
“卫三皇子是个妙人,本宫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险诈的人物。”
隋舟几次张了张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道:“殿下但凡揽镜自照,便说不出这从未二字。”
他说的对。
卫铎觉得我与他是一类人,其实不假。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并非是件不可取的坏事。
我瞧着隋舟,弯眸道:“本宫依稀记得,当初留你在府上时,便说过,凡事你都要听本宫的。”
隋舟警觉地看我。
我叩了叩案角,浅浅一笑,“如今本宫有些麻烦,还需你帮忙。”
麻烦自然就是卫铎其人,要隋舟帮忙却是有意为之。
卫铎到底是为了护我,论迹不论心,他受了伤,我没有置他不顾的道理。
午间在仙京楼,他请我吃饭,晚时回了府上,我便也为他摆酒设宴。
卫铎嘴上没一句实话,处处在演,对付这种人,我也只好请隋舟陪我作一场戏。
宴席间,我让隋舟侍奉在我身侧。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我竟也有向我那妹妹学习的一天。
转目看隋舟,忽然就有些理解了闵虞的意趣。
少年换了一身红衣,他其实惯穿素色,瞧上去要么隽秀清雅,要么疏朗利落,这般的艳色,略显轻浮,却添了旖旎意味。
以他的容貌,只消往我身侧一依,荒唐的气氛霎时便有了。
卫铎坐在席间,左手缠着厚厚一层绢布。
他衣袖广阔,本足以将手遮在袖幅下,毕竟持箸用的是右手,但他偏不,就将受伤的那只手摆在桌面上。
倒生怕我忘了他是缘何受的伤。
“在我大越京都,累卫三殿下为外来的刺客所伤,亦是本宫失职,本宫自罚一杯。”我这一句,名为自责,实则处处写着事不关己四个大字。
隋舟跪坐在我身畔,当着外人,难得乖顺极了,提起酒壶斟酒,将酒盏捧至我面前。
我接酒盏时,指腹在他掌心扫过,他也只是手指一颤,低下头去。
卫铎扬着眸,直直望着我,说起谎话面色都不变,“为昭昭受伤,是我情愿。”
隋舟正为我重斟一杯酒,闻言,捏着酒盏的指节泛了些白。
我倾身过去,从他手中取过酒盏,没理卫铎,扬了扬下巴,道:“帮我剥只虾。”
隋舟修长漂亮的十指剥起虾来,也像做工艺品,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听卫铎道:“昭昭,越国男子能做的,我也可以,他们做不了的,我亦可以。”
隋舟才剥完了那只虾,手上一顿,我拉过他的手腕,自然而然地,俯身衔去了那枚虾仁。
我端然正坐,缓缓笑道:“本宫听闻,卫国女子温婉贤淑,万事以丈夫为先,所谓夫即君也,可是如此?”
卫铎不明我是何意,盈盈看我。
我道:“我大越却恰恰相反。”
“卫三殿下尊贵,在本国何人求娶不到,竟肯舍了那些温驯的,偏要与本宫凑做一对,实非明智之举。”
卫铎维持着一个矜雅的笑,只道:“我虽非越人,却也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殿下若予我一个机会,铎承诺留在越都三年,唯殿下之命是从,绝不逾矩。”
我挑眉,“三年之后,作何解?”
他遥遥拱手一揖,“求殿下助我,归返卫都。”
我懂了,他这是要借我庇护,在大越暂避风头,届时一举杀回卫国,再谋他的大业。
“卫君诸子中,你并无优势,本宫要择盟友,为何偏偏是你?”
卫铎眉眼一舒,“于殿下而言,没有优势,正是最大的优势。若换作我皇兄,拥趸甚众,又何须同殿下讲条件?”
他想向我证明,若要在卫国的棋局中下注,押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既引我为同类,便该知晓,我这种人,最厌烦的就是被人逼着做选择。
我让隋舟喂我吃了颗糖酥,弯眉而笑,向前一倾身,徐徐道:“卫三殿下觉得,若本宫将今日言谈,修书一封,寄与大皇子,能得什么回报?”
卫铎举止一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笑语盈盈的模样。
“殿下许我三年。铎愿保卫与越,三十年兵戈不起,永为邻好。”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我的确心动了。
三十年好长啊,谁能保证将来发生什么事。若能得此一诺,于天下百姓,殊是善景。
卫铎端着酒盏,从自己席位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来。
我笑吟吟问他:“卫三殿下何苦囿于那权势?天地广阔,何处去不得,好过三载隐忍,与本宫做一对怨偶,彼此磋磨。”
卫铎面色不改,举杯敬我,“殿下,以你我这样的身份,不求江山帝业,难道去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他倒明白得很。
我偏头去看隋舟,少年低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下一段阴影,默默去拿银壶,要为我添酒,手指修长而苍白。
我一把牵过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不动声色道:“本宫觉得,有些冷。”
隋舟原本是要撤回手去的,指尖一颤,又没有动,由我攥着。
我在他手上划字。
少年蓦地抬起头,怔怔然瞥了我一眼。
卫铎其人属实险诈,他话说得漂亮,摆了一个赌局在我面前,诱我下场。他对自己也狠,豁得出去,是个成事的料子。
可我不喜欢。
我敛了笑意,冷冷道:“本宫是越人,若要议亲,也只能是与越人。卫三殿下若仍这般想,还是收收心思吧。”
卫铎似乎笃定他能说服我。
我如是说,他反倒站着不动,一双眼毫不掩饰地盯过来。
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回拒,没留情面,他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就要挂不住了。
当着隋舟的面,他便道:“越国的男子,有何好处?殿下身边这一位,除了斟酒布菜,又还能许给殿下什么。”
他眉宇一扬,“若我今日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可敢说一个不字?”
我酒意上来,眯了眯眼,将空杯一掷,“你找死!”
本不该这般失态。
我原就没打算应允他的条件,先前与他有来有回,言笑晏晏,不过是做足表面工夫,并不想得罪于他。
可他触了我的底线。
我沉了脸色,正欲再开口,隋舟忽然反握住我的手。
他倒没忘了自己扮演的身份,往我身侧靠了靠,抬着秋水般的一双眸子,鸦羽轻颤,柔柔看向卫铎。
“卫三殿下。”他声音有些哑,带了点惶惑的意味,“我不过是恰巧侍奉在殿下身边,不知何处招惹了卫三殿下,竟要拿剑对我。”
我还在愣神,就看他眸子里升起一层水雾来,“我是什么也不会。可若卫三殿下伤了我,殿下要心疼的。”
卫铎就这么噎在了当场。
“卫三殿下。”我弯了弯眼睛,觉得这场谈判实无必要再进行下去。
“两国相交,谁又说得准呢。权势之争,各凭本事,卫三殿下觉得自己是那可居之奇货,那么……”
我婉然一笑,“证明给本宫看。”
“本宫会帮你。但,不是现在。”
卫铎定定望了我一阵儿,也不装了,眼底温润风雅一扫,露出原本的模样,“殿下之意,铎明白了。”
我送他出府,秋初的天气,傍晚落了雨。隋舟撑开一把伞,走在我身侧。
卫铎临别时,最后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不加遮掩的情绪。
“若殿下生在卫国,我定求娶殿下为妻。可惜殿下是越国储君,这般心愿,终竟不能实现了。”
我深深勾起一个笑,“若本宫生在卫国,亦绝不会嫁卫三殿下这般男子。”
他便也垂下眸笑了,“也是。”
他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隋舟还陪我站在原地。
我转过身,认真瞧他,“卫铎觉得,我与他是一类人。我方才想了想,其实不是。本宫固然也喜欢江山帝业,但决计不肯像他那样,将感情添作筹码。”
所以听他那般说,我拉过隋舟的手,写的是“不是”二字。
明明有许多更要紧的事,但彼时彼刻,我只想跟他解释这一句。
“还有,你说的对。”
初秋的细雨敲在伞面上,叩叩作响。我弯起眼睛,打量面前的少年,低着嗓子道:“若有人伤你,本宫,会心疼。”
我觉得隋舟的性子开朗了许多。
从前他都不怎么笑,现在肯笑了。从前他总把自己闷在屋里,现在也肯出来转了。
这里头定是有我一份功劳在,我极欣慰。
府上一部分杂务,我便干脆托给隋舟去办。他若能忙一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我没想到,竟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招惹他。
重阳诗会由我主持,要邀京都中各世家的贵女。府上往各处送帖,隋舟便也亲自跑了几趟。
我在书房批折子,就听闻他在御史府上被扣下了。
我连折子也不批了,撂下手头的事,牵了马出门,就直奔御史府。
那帖子是送给宣御史之女宣凝的。不知是触了宣凝哪根弦,一道帖子偏不肯好好接,无事生非。
我到御史府时,隋舟正在院中跪着,我径自入了府门,下人都不敢上前相拦。
宣凝原本是在屋内饮茶的,放下茶盏就往外走,她走到院前时,我才把隋舟从地上扶起来。
我不知道他跪了有多久,起身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晃了一下才站稳,抬眸看了我一眼,睫毛颤了颤,低低唤了声:“殿下。”
宣凝站在阶前,脸色也有些白了。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被我目光冷冷扫过去,便没敢出声。
我拉着隋舟,面色冷沉地转身就走。他任由我牵着,随在我身后,低着头再没说话,只是掌心有些烫。
到了御史府外,我翻身上马,向着隋舟伸出一只手来,“上来。”
他仰起脸看我,将手递过来,展颜一笑,秋水般一双眸潋滟生光,让人有片刻失神。
待坐稳了,他才轻着声开口,“帖子……还没接。”
“我知道。”我一驳缰绳,催马向前,淡淡道,“本宫的诗会,不少她一人。”
我本还担心,今日之事会令他情绪低落,结果我纵马行过街市,隋舟就依在我身后,搂住我的腰,将下巴搁在我肩上,心情似乎不错,“殿下这般张扬,让京都众人,如何看?”
少年的气息就拂过我耳侧,带起一阵温热的触感。
幼时那个乖巧的隋舟,许是我的错觉。现今看来,他倒真有些祸国殃民的潜质。
我偏偏喜欢。
我倒不在意京都众人是怎般看法,但此事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母亲耳中。
母亲召我进宫。
“闵昭。”她将手中折子摔在桌案上,“这就是你说的心中有数。”
她久居帝位,语气不必太急,便已不怒而自威。若换作幼时,我自会惶惑地问她错在何处。到如今,我却已然能够坦然相对。
“母亲。”我直身站在阶下,声音冷静,“儿臣无过。”
“弹劾你的折子都递到了朕面前,你怎么有脸说这无过二字。为了一个贱仆,失仪至此,朕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我抬眼,语气平稳,“儿臣有不解之惑,斗胆向母亲请教。”
“若母亲遣身边之人,代母亲传话,做臣子的不仅拒不听从,还轻之慢之,可论罪否?母亲口中的贱仆,正是替儿臣向宣御史女传信,论位次尊卑,我为储君,她为臣女,是她错在不敬。”
“还在狡辩。”她冷冷道,“跪下!何时想明白了,肯认错了,才许起来。”
我也没反驳,依言跪下去,母亲拂袖而去,大殿空荡荡的,又只剩我一人。
从小到大无数次独自领罚,我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难以忍受。
我一直跪,一直跪,殿上静得落一根针都听得分明,只有刻漏声清晰可闻,跪了约莫两个时辰,母亲去而复返。
她在阶上,垂着眼看我,神色笼在晦明的光影里,辨不出情绪。
“知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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