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故人难再寻。
公主大婚第二日,要去宫中拜见父皇母后。
三请四催之下,魏昭姗姗来迟。
眉宇间的厌憎,浓如实质。
我并不在意,摆驾前往宫中。
引路的太监,笑的恭敬却疏离。
后宫是母后的天下,母后真心宠爱谁,这些人一清二楚。
在长宁宫中,我见到了父皇、母后以及康乐。
康乐眼睛肿如核桃,眼角通红,显然哭过,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头,却又似想到什么,别扭的仰着下巴,不甘示弱的看向我,旋即目光又一瞬不瞬的落在魏昭身上。
魏昭同样如此。
一对璧人,因我,而天涯永隔。
真是凄惨!
我一板一眼的行了礼。
母后笑着招手,让我上前。
「对自己的父皇母后,何必如此拘泥?允儿,你该向紫玉学一学规矩,要是哪天你如紫玉这般,母后便不操心了。」
我唇角勾着温和的笑容,低头上前,任由母后拉住我稍显粗粝的手指。
地里野大的孩子,没有那么精细。
母后顿了一顿,便松开我的手,唇角的笑容黯淡几分。
或许,我这双手让她想起自己身在佛寺的日子。
康乐眼睛又红了,她咬着唇,连连跺脚。
「母后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我若是如长安公主这般,还能落到如此地步?」
一句话,让父皇和母后都变了脸色。
我垂眸遮住眼中笑意,悄悄在心里给康乐点了个赞。
论一句话能得罪多少人的本领,康乐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在这一点上,她和魏昭真是佳偶天成。
康乐也终于反应过来。
她犹疑一下,上前窝在母后的怀里,又摇又抱,还悄悄拉父皇的袖子。
很快,帝后二人被她逗笑了。
三个人,其乐融融。
我似一个外人。
不,我本就是一个外人。
母后又询问了我几句婚后如何,便打发我离开,连一顿饭都没有留。
出了长宁宫,我脸上的笑容已僵硬到落不下来。
我拖着长长的公主裙摆旖旎婉转的走着,魏昭走走停停,不时的回望一眼。
我转过转角等他,便看到他彻底停了下来。
而他后面,康乐公主提着裙摆,如乳燕投林一般追出。
两人的手将要拉在一起,我站出来,轻咳一声。
那一双即将紧握的手,猛然顿住。
魏昭铁青着脸狠狠瞪我,而康乐又羞又气。
没我之前,她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我来了之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了一丝阴霾。
可偏偏我这阴霾并不识趣,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
末了,魏昭似下定决心一般,掀开红衣喜服,露出衣角雪白的麻衣孝服。
「康乐,我心不变,你放心!」
放心什么?
自然是不会被我玷污。
他打定了主意要替康乐守身如玉。
很好,省得我想借口打发他。
康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显然欣喜坏了。
她脸上喜色藏也藏不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悲悯,得意,幸灾乐祸。
她嘲笑我,得到了人,却得不到心。
我也笑了。
两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活的还真是简单纯粹。
回程路上。
魏昭一个人蜷坐在车角,怕我非礼他。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得脑袋瓜是不是真的生锈了。
我问,「你真以为,若没有我,你和康乐便能在一起?」
「那是自然,我父亲已向陛下求亲,陛下的赐婚旨意,只差半步就到了魏府,可偏偏你……」
魏昭越说越气,眸子通红,他一拳打向车壁,手指见了血,却偏偏不肯呼痛服软。
他忍痛忍得很辛苦。
我憋笑憋得同样辛苦。
毕竟,我现在是一个狠心夺爱,贪恋美色,偏偏美色不从的痴情公主,我该为情所困,黯然神伤,无论如何都不能笑场。
回到公主府。
魏昭不等我吩咐,自觉前往后院。
我道,「且慢。」
「赵紫玉,你还想如何!」魏昭压抑着怒火。
我明眸淡扫过他,吩咐张嬷嬷。
「传本宫令,驸马为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需着孝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驸马要念经茹素,闭门思过,谁也不许打扰。」
「是!」张嬷嬷虽愕然,却痛快应下。
魏昭大惊。
「你要软禁我。」
我理也不理,自他身边从容走过。
是!
我要软禁他。
毕竟我赵紫玉为爱痴狂,软禁一个如花似玉的驸马,不算什么吧?
事实上。
我有大事要办。
魏昭是一只鱼饵,有了鱼饵,鱼自然会上钩。
很快,魏相拜访公主府。
我将魏相请了进来。
魏相气势端凝,如一尊大佛,垂眸端坐。
他等着我开口,我则慢条斯理的用膳。
用完膳后,我洗净手,用母后赐下的玉手膏,细细润着手。
良久,我才道:「魏相,你我可曾见过?」
魏相眸中一丝惊讶滑过。
庙堂之上的相爷自然不会认识寺庙中修行的长安公主。
可作为宁则的父亲,他大概是见过我的。
魏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长叹一声,拱拱手。
「多谢公主慷慨援手,护着魏家,魏家欠您一份恩情。」
轮到我惊讶了。
没想到,他认了。
魏相涩声一叹,「公主猜得不错,老臣曾三次向陛下求亲,可都被陛下拒了。」
我点头。
作为魏家的掌舵人,魏家是否风雨欲来,魏相感受得比谁都清楚。
他妄图用魏昭和康乐公主联姻,向父皇示好,稳住父皇。
可惜,父皇下定决心的事情,连母后都未必能改变他的主意。
魏相绝望之际,只好弃了魏昭,将精力用在培养魏家长子和次子上。
别看魏家大兄和二兄声名不显,但论才干,远超魏昭。
可怜魏昭声名极盛——华京第一贵公子,却不知这声名是他父亲精心捧出来的。
皆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幅令康乐公主一见倾心的好相貌。
父皇不肯允婚,魏家风雨飘摇。
恰在此时,我出现了,选了魏昭。
魏昭从一枚弃子,变成了一颗真正的棋子,而他却不自知。
魏相真心实意的向我行礼。
我坦然受之。
末了,我问他。
「本宫和宁则相识,是否是你算计?」
魏相浑身巨震,猛地跪下。
「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从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我和宁则相遇真是偶然。
无论如何,宁则死了,还是为我而死。
若真是魏相安排,我也谢他,在我冰冷孤寂的童年里,送来了一缕光。
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扔给魏相。
「阿则的玉佩,留给魏相做个念想。」
我提醒他,不要忘了阿则。
阿则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他若不给阿则烧纸,阿则在地下怕是要过穷日子。
魏相紧握玉佩,黯然藏好。
末了,他道,「要不微臣去劝劝阿昭,将陛下拒婚的事情告诉他。」
我笑了。
「告诉他做什么?他信吗?」
「让他恨着本宫也好,本宫对他并无感情。」
「若由他缠着本宫,本宫嫌烦。」
「魏相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说话时静若闲花,他若说话,本宫只怕演不下去,亲手杀了他。」
魏相哑然。
我能在云初寺活下来。
我从来不是善茬。
华京所有的尼姑都知道,云初寺的尼姑是最不好当的,死亡率太高了。
我在云初寺的十八年,遭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刺杀。
尼姑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安然无恙。
我自幼习武,天生奇才。
若非女儿身,又贵为公主,提枪上马便能杀敌报国。
可惜,我是女子。
我胸有丘壑,也无法袒露半分。
我只能纤纤作细步,摆出柔弱无依的姿态,寻求父皇母后的怜惜。
而我不知,这怜惜能持续多久。
毕竟,没人愿意一直活在愧疚中……
魏昭关足了四十九日才被我放出,他如一头被激怒的恶狼,一出来,就气势汹汹的出府。
我以为他要回相府诉苦,谁知他去了红玉楼……
并且一住就是三日。
红玉楼是什么地方?
华京权贵们的销金窟。
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
我闻知消息,被气笑了。
魏相聪明一世,没想到生了一个纨绔。
很好,我正好想看看红玉楼是什么样子,又是谁的产业。
我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红玉楼。
堂堂公主做这种事情实在有失体面,但我无所谓,谁让我是佛寺里长大,无人教导的刁蛮公主呢?
我进了红玉楼,被里面的富丽堂皇给惊住了。
里面的东西样样都恪守礼制,可样样都能在礼制之内玩出花儿来,果然是大手笔。
我往那里一坐,公主府的三百禁卫自然浩浩荡荡的清场子。
所有的老鸨,龟公,姑娘,恩客都被赶了下来,其中便有喝得醉醺醺的魏昭。
我屏住呼吸,隔绝酒气,假做怜惜般用帕子在魏昭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
我感觉魏昭动了一下,却又硬挺挺的控制住僵硬的脸。
我暗暗掐了他胳膊一把,看他忍痛不敢动,我真是乐疯了。
我看向老鸨,沉了脸。
张嬷嬷喝道,「一个贱籍,不配和公主说话,把你的主子叫出来给公主赔罪。」
好一个张嬷嬷。
不愧是母后派给我的得力助手。
老鸨没敢犹豫,很快遣人去通知。
没多久,人回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管事样的人,拿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的交给我。
「公主,红玉楼从前没有主子,打今儿起,您就是红玉楼的主子。」
这是些地契,房契。
真是大手笔。
这么轻易就将红玉楼送给了我,还能这么快的办妥这些手续,厉害!
不过,我知道,这些不是给我的。
他们给的是我背后的皇后。
我轻笑一声。
将这房契、地契撕了。
「太祖皇帝有令,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本宫身为皇家公主自然不会违背祖训,你们这是要本宫知法犯法?」
那人变了脸色。
而在此时,魏昭忽然不适的轻吟一声。
他雪白的面孔变得乌黑,竟是中了毒。
我拍案而起。
「你们竟敢给驸马下毒?来人,给本宫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红玉楼被我查封。
魏昭被我抬回家。
宫中太医匆匆前来,对魏昭的毒连连摇头。
「此毒古怪至极,无药可解,公主看来要另想办法。」
魏昭昏迷不醒。
我作为新婚燕尔的痴情公主,自然要跑到宫中向母后诉苦。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言不发。
而此时,康乐则在母后的怀里撒娇痴缠,又摇又晃。
「母后,求求您救救阿昭,我不要阿昭死,我要他活着。」
母后被晃得不行,宠溺一叹。
「你呀!可真是……难为你们姐妹同心,母后就帮你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她又看向我,眸色深了几分。
「紫玉,你也该好好约束驸马,你们新婚燕尔,他如此做,实在有失体统,此事便是一个教训。」
我恭声应是,低眉顺眼。
母后气息微窒,轻轻一叹。
「你我母女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等时日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母后的心意。」
我抬头,露出感激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眼眸真诚些。
我离开长宁宫,康乐追了出来。
「赵紫玉,你站住!」
我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康乐红了眼睛,看样子又哭过,她还真是喜欢魏昭。
她面上神色变幻,却终究为了魏昭,放下骄傲和自尊。
「阿昭如何了?我要去看阿昭。」
我淡淡道,「魏昭很好,不劳公主大驾。」
「赵紫玉,我要去看阿昭,你不要欺人太甚。」康乐怒目圆睁。
她长得娇俏可爱,如此模样并不让人生气,反而让人怜惜。
可惜,我生不起怜惜之情。
在绝世容颜面前,可爱算什么?
我懒得再理她,转身就走。
康乐在我身后大喊,「赵紫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你嫉妒我才抢走魏昭,抢走公主府,你怎么那么坏!」
我笑了。
我嫉妒她?
谁会嫉妒一只金丝雀呢。
可笑。
我留了一句话给她。
「你不如去求求母后,若是母后让你来,你就来,本宫不会拦着你。」
「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去。」
康乐气鼓鼓的跑回长宁宫。
我也回了公主府。
我一直等着康乐来,却一直没有等到。
我看着月上柳梢,又看着旭日初升。
终于明白,母后还是疼爱康乐,所以,不愿她搅和进这些风雨里,可偏偏,她让我搅进去了。
虽然我是心甘情愿。
可当初,若她阻拦我一下,我也会谢谢她的恩情……
我虽没有等到康乐,却等到了红玉楼的消息。
母后大怒之下,彻查红玉楼,查出红玉楼是左相府中管事的产业。
父皇下旨申斥左相,左相闭门思过,而父皇趁此时机,削减了左相的势力。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魏家算是暂时保住了。
父皇若是还没有昏庸过头,自然不会同时动两位宰相。
第二日。
父皇宣我进宫。
御书房里,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父皇没有叫我起来,我便一直半蹲着身子。
时间久了,我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欲坠,最后摔倒在地。
我惶恐得跪好。
父皇轻哼一声,抬头看我。
那目光锐利,似有毒。
他冷冷道,「别以为朕不知道是你背后搞鬼。」
我抬眸震惊的看着父皇,毫不费力的逼出了盈盈泪水。
「父皇,儿臣不懂,是因为儿臣抢了魏昭吗?儿臣那时并不知魏昭和康乐青梅竹马,若是儿臣知道,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我自然知道父皇询问的是左相之事,魏昭在红玉楼中毒,此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谁会去害一只绣花枕头呢?
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了。
可我不敢让父皇明白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只能把事情往情情爱爱上扯。
毕竟,我是一个为爱所困的草包公主,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我努力含着泪,不让泪水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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