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引子
长夜无声,天幕沉沉如墨。
已过一更天,上至宫阙,下至市井,整个京城都在酣睡之中,万籁俱寂,铿然一叶。
只有更夫呵欠连天地晃过巷尾,梆子敲一下,声音传出去老远,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气无力地散在空气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砰。远远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从高处坠落。
更夫抬起昏沉沉的眼皮,四下一望。
没有人。
整条街道都笼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他手上提着的灯笼发出昏*的光,堪堪照亮前后的一小段距离。
听错了罢?
更夫暗自嘟囔,摇了摇头,继续踢踢踏踏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烛焰忽地剧烈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隐隐约约地,更夫听到有人在轻声哼唱,唱的是一首老旧的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完……下不来……”
歌声飘忽不定,若有似无,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更夫蓦地打了个寒颤,困意登时消散殆尽。借着微弱的一点星光,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不由得狠狠一拍脑袋。
今日真是困糊涂了,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个地方!
当年的事故太过惨烈,四年过去了,这里依旧荒废着,连流浪汉也不愿意靠近。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焦味,而那歌声,则越来越近。
更夫浑身哆嗦,只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像蛇一样从脚底钻进,直往天灵盖蹿。他手忙脚乱地在怀里翻找火折子,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半天也摸索不到,急得跺脚,索性也不管灯笼了,调转方向,跌跌撞撞地摸黑就向外跑去。
一口气跑到街尾,犹自心惊肉跳,他喘着气,脚步不停,不时地警惕回头,生怕真有什么无脚的幽灵阴森森地跟在身后……
“哎呀!”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被狠狠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
“呸,真是倒霉……哪个人把东西扔在路中间?”
更夫吐掉嘴里的泥,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忍不住朝那“绊脚石”踢了一脚。
这一踢,便觉得不对劲。那团黑影软绵绵的,不像什么杂物,倒像是个……人。
翻了半天的火折子正巧被摔了出来,更夫点亮火光,凑到脚下,定睛一看。
真的是个人,更夫双腿一软,失*落魄地跌坐在地。
夜,依旧静悄悄的。
只有一首老旧的童谣,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游离在耳畔,似梦,又非梦。
“小老鼠,上灯台,油偷吃完,下不来…………”
1
胡说往左挪了挪,又往右挪了挪,对面那道视线紧咬不舍地跟着他,像是要穿透书页,在他脸上钉个洞出来。
叹口气,认怂。
书本下移,胡说探出一双眼睛,眨了眨,无奈地让步,“喂,想问什么,问吧。”
十七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倏地站起身来,伸长胳膊,直接将胡说手里的书夺走,扬手就给丢了。
“喵呜!”正在角落里磨爪子的大王敏捷地跃起,一口叼住,专心致志地啃起来。
胡说:“……”
面面相对,避无可避。胡说故作咳嗽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你去太子府赴宴,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带着我?还有——”十七冲闻冤铺外指了指,“自从你那晚回来后,摸过来的探子已经有不下五波了,虽然只是暗中监视,但来路不明,只怕是敌非友。”
“宴会上定然发生了什么事,可问你,你却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与我说个明白。”十七剑眉紧蹙。
胡说看着对面的好友。他虽是一副质问的模样,但眉宇间,是难以掩饰的关切之色。这个面瘫的家伙,很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
心底一热,备好的说辞也说不出口了。十七拿自己当过命的兄弟,如非迫不得已,他又何尝愿意欺瞒?
“十七啊,你可还记得当年,西子湖畔之约?”沉默了片刻后,胡说伸手沏了两杯茶。
“当然记得。”没想到胡说会突然提及旧事,十七一愣,缓缓坐了回去,低声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活了半生,向来有仇必报,有恩必答,可你却对我一无所求。”
“都说啦,我只是举手之劳,谁知道遇上你这么个一根筋,非得缠着人家。”胡说笑了笑,把茶盏推到对面。
茶香氤氲着水汽,袅袅升起,将相对而坐的两人,都涂抹得眉眼柔和。
“谁缠着你了?是我——”
胡说笑着接过话,“是啦是啦,是你见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孤身行走江湖,怕我等不及你报恩,就嗝屁了。”
“你这么爱管闲事,难道不是很容易嗝屁么?”十七两手一摊,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
“可不是么!我当时一琢磨,深觉有理,幡然领悟,赶紧就保住你的大腿了。”
十七咂摸了一下胡说的话,愈发觉得不对劲,“好好地,你说这些做什么?哎,等等,刚才明明是我在问你……你又转移话题!”
胡说笑得清淡,自顾自回忆着,“自那日起,我们风雨同行,至今已有两三载光阴了。你隐退江湖,成了现在开酒馆的‘十七老板’。可是,十七,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十七无声垂目,抿了口茶。
“那你应当也猜到了,‘胡说’也不是我的本名。”
“我知道。”隔着朦胧的水汽,对面的人分明在咫尺之处,却显得半虚半实,有种不可捉摸的距离感,十七的心里涌上一股不安,“你一早便与我说了。说你身份特殊,在京城有未了的仇恨与心愿,还有……”
“还有什么?”胡说明知故问,带着笑意。
“还有一个牵挂之人,只是她的人生,已与你无关。”十七撇撇嘴。
胡说轻轻一点头,“是啊。这便是我当时与你说的话了。对于我,你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饶是如此,你仍是陪我来了京城,时时在侧,护我周全……”
“喂喂,你怎么回事?”十七赶紧打断他,搓了搓手臂上蹿起的鸡皮疙瘩,“越说越肉麻。”
“好像是扯远了。”胡说将茶一饮而尽,终于绕回正题,“你问我去太子的宴会做什么,问我发生了何事,又问我这门外蛰伏的暗探是怎么回事……”
茶盏落案,那双幽深的重瞳忽地凝定,胡说直视着好友,吐出一句喟叹。
“十七啊,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是谁?”
十七微怔,旋即耸了耸肩,神色坦荡,“这对我并不重要。你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
“可是,倘我不说自己是谁,便回答不了你那些问题。”胡说耷拉着眉毛,嘴角可怜兮兮地往下撇,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好苦恼啊。”
不过转眼之间,他似乎又变回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好似方才种种,不过是一场贫嘴的玩笑话罢了。
可这一次,十七却没有怼回去,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茶也喝完,垂眼看着空盏里的茶渍。
“那我便不问了。”
胡说觑着十七略显黯然的脸色,想了想,又忍不住开口,“其实我——”
白猫倏地蹿过来,跳到十七肩上,异瞳微微一缩,朝着门外的方向。
嘘。
十七摸了摸大王的脑袋,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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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门口就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
胡说打开门,看见来人是谁,顿时感觉头大如牛。得,又来了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固执家伙。
门外,凌云重长身而立,瞄到胡说那如见瘟神一般的倒霉脸色,不由得笑了笑,开门见山道:“凌某是为了案子来的。”
到底是案子还是幌子,胡说也不知道。不过,该来的跑不掉。他披上外衣,“走吧。”
案发现场在仁心坊,离得不远,两人沿街步行,边走边说。
“什么?太子病了?”
“是的,那日夜宴结束后,没两天,便伤了风寒。”凌云重道。
……活该。
胡说暗自腹诽,嘴上却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关心,“现下可有好转了?”
“说来奇怪,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可太医来了好几回,每回开了方子,刚刚好些,过两日,病情又会加重,如此反反复复的,虽是小恙,却也容易耗损根本,酿成大疾。这下,真的是连宫里都惊动了。”
胡说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医院有个姓曹的院判,出身民间,医术精湛,当年还是太子慧眼识才,将其举荐给朝廷录用。”
他生怕凌云重逮着那晚的事刨根究底,所以这会子,正想方设法地积极发言,好叫这无关痛痒的话题继续延续下去。
“你说的是,曹必,曹太医?”凌云重,“圣上龙体欠安,一直是曹太医在近前伺候着,故而还未得空来为太子诊治。”
胡说点点头,继续闲扯,“那凌大人应该要去太子府问安吧。”
“今日原本是要去的,不成想一大早便接到了报案。我一问位置,正好顺路,便接了你一起,替我掌掌眼。等看完现场,我再去太子府也不迟。”
“哦……”
胡说“哦”完,没声了,话已聊死,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凌云重似乎与以往不太相同了。以往,他是大理寺少卿,虽客气,却也总是疏离的,有棱有角,不好接近。可现在,他对胡说的态度却莫名亲近了几分,言谈举止间,都有种熟稔的默契。
胡说暗叫糟糕。难道已经被他看破了?
幸好此时,凌云重顿住脚步。案发的地点,已经到了。
2
报案的更夫面无人色,目光涣散,一副神*出窍的样子。
“他怎么了?”胡说问。
现场已经被大理寺包围起来,闲人免进。司直杜冰领着胡说与凌云重,朝发现尸体的地方走去,听到胡说的话,他见多不怪道,“被吓出毛病了,口齿不清颠三倒四的,我们问了半天,才凑出个大概。”
据悉,这名更夫巡夜的时候,被风吹熄了灯笼,就在摸黑离开的时候,一脚踩到了——
“这个。”杜冰冲地上点了点下颌。
那里,横躺着一个男人,体形较胖。除此之外,凭肉眼就再也无法辨认出更多信息了。因为他面部损毁得太严重。
“应该是从高处坠亡的。”
胡说抬头看了看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眼前的一座舍利古塔上,“附近没有其他高楼,应该就是那里了。”
此塔名为“瞭敌塔”,共有九重楼阁,高二十余丈,内奉有天竺佛经。本是前朝用作瞭望敌情的哨塔,如今则对百姓开放,可登高远望,俯瞰京城全貌。
凌云重:“你怎么看?是自尽?”
胡说摇头,俯身撩起他的长衣下摆,指着一截裸露的小腿,说:“你看,受害者连亵裤都没有穿,应是在入寝时,因为某种原因,仓促外出。哪有如此毫无准备的呢?”
“可能是有人临时约受害者在塔顶见面,然后将他推了下去。杜冰,那报案的更夫没有看见其他可疑之人吗?”凌云重转头问。
“只说曾听到一声闷响,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杜冰回禀道。
凌云重吩咐:“先将他收回去吧。你把人手拨下去,四处问问,尽快查清他的身份。”
杜冰领了命,刚要退下,却被胡说叫住,“杜司直且慢,我有一惑不明。按理说,更夫走多了夜路,胆子都比常人要大,就算碰着了这种事,也不至于吓成那副模样啊。他可还说了别的原因?”
“听说胡先生是新迁入京,难怪不知道。”杜冰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这个仁心坊,出过大案子,一直荒着,别人都说这里闹*呢,就连更夫,平常也是绕着走的。”
“什么大案子?”
“唐氏九口,一夜灭门!”
唐氏的当家人,叫唐步青,据传乃是唐门后人,身藏《*经》。唐门衰落百年,业已成为一段尘封的传说,唐步青携家眷搬离蜀中,迁至京城。
古有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可见药*本就同源。唐步青宅心仁厚,虽精通百*,却无害人之念,只有济世之心,遂化百*为百药,开了一家药堂,就叫做“仁心堂”,旧址正是在如今的仁心坊中。
仁心堂卖的药,不仅精良,而且便宜,若是遇上没钱看病的穷苦人,他还会无偿替人诊治。
据称,那会儿有一个半大孩子,常常在仁心坊一带出没,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便在街上讨生活,后来不知怎么地,那孩子染了怪病,身上长了疮,奇臭无比。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都掩着口鼻,远远地绕着他走,像绕开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
只有唐步青,想都没想,便将那素不相识的孩子背回家中,尽心尽力地照料,一连治了好几个月,终于救回性命。
唐步青的善心,可见一斑。
做善事,自然留善名。仁心堂的生意越来越好,成了百姓心中的一块金字招牌。
可就在四年前的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点燃了唐家的宅院。
火被扑灭后,废墟的灰烬中,发现无一生还。
唐步青,妻子唐林氏,寡母唐柳氏,两子双女,管家,老嬷嬷,一共九人,全部罹难。
“遇难的四个孩子里,最小的幺儿只有四岁……怎能叫人不心有戚戚,为之扼腕?只是后来,这事情却越传越古怪。”
“先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声称总是会在半夜听见小孩在唱歌,听上去清脆稚嫩,分明就是唐家幼子的声音!后来,又有起夜的人,透过窗户,看见唐宅的废墟上,飘着绿莹莹的火。”
“大伙都说是唐家太冤了,连个香火都没留下,故而夜夜徘徊于故居,不肯往生啊。一传十,十传百,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住在仁心坊了,纷纷搬家迁居,到后来,这一带就荒废了。”
“这更夫误入这里,本就忐忑,又正好撞上了有人被害,避坑落井,雪上加霜,自然大受打击了。”
杜冰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胡说也很配合,连连颔首道,“原来如此。”
凌云重听了一耳朵怪力乱神,颇觉荒诞,脸色不由微沉,“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还不赶快去查被害者的身份。”
杜冰一缩脖子,立马缄口,招呼了几个手下,一溜烟地跑开了。
胡说看着那几个风卷残云似的背影,半真半假地对凌云重玩笑道,“你也太严肃了些,看把孩子给吓的。”
“凌某不信*神。”
“巧了,我也不信。”胡说冲正在被收敛的尸体扬了扬下颌,“不管他是谁,肯定不是被唐家人的推下塔的。”
日头已悬于天穹正中。凌云重该去太子府拜谒了。现场这里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如今,只有等杜冰那路人查出被害者身份,方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留下一部分人手在现场收尾后,凌云重与胡说离开仁心坊,在东长安门外大街处分道扬镳。凌云重翻身上马,赶去太子府拜谒,胡说则打道回府,准备去十七的酒馆坐坐。那儿鱼龙混杂,各路消息最为灵通,说不定可以打听出当年唐家惨案的内情。
虽然还不知道被害者何人,但夜半三更,出现在已荒废的唐家旧宅附近,未必只是个单纯的巧合。有必要一探究竟。
胡说边想边走,一时没注意脚下,险些撞上了一个垂髫小童。
“没事吧?磕着哪没?”胡说忙问。
他走得慢,小童又穿着厚实的冬袄,只趔趄了下,毫发无伤。小童冲他龇牙笑笑,举着冰糖葫芦,忙不迭地往前跑去追自己的玩伴了,边跑边哼着一首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完,下不来。”
“小兔子,跑得快,没有脑袋,真奇怪。”
“小花猫,跳得高,踩中绳套,不见了。”
“小*狗,汪汪叫,扔个骨头,就睡着。”
“小朋友,哭又闹,爹爹娘亲,找不到。”
胡说蓦地一怔,站在原地,看着小童摇头晃脑的背影隐没入人群,脆生生的歌声也渐行渐远。
寒意来得毫无缘由,顷刻间爬满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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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东长安大街往前走,策马赶往太子府的凌云重若是偶然侧目,便会留意到路边有一家规模庞大的药堂,门匾上题着“三记”。
这是现下京城里最大的药堂,几成垄断之势,医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老板是三位义结金兰的兄弟,同心共力开了这家店,故而叫做“三记”。
此时,三记药堂的店铺中,人来客往,生意一如既往地红火。可一进之隔的内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屏退了所有下人,只有两个中年男子相对而坐。
这两人,一个叫赵余安,一个叫李慎之,正是三记药堂的两位老板。
赵余安宽额广颐,有些恰到好处的富态,却又不显肥胖,给人一种意蕴风流的印象。他端起瓷盏,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方才开口道:“四弟,无需惊慌至此。四年都过去了,不是一直安稳无事么?”
被称作“四弟”的,自然就是李慎之了。他年纪较轻,不过刚刚而立,但额上已有了道道纹路,眉毛稀疏得不成形状,肩背也总是不自觉地佝偻着,不知是忧思过重,还是生来便是这副显老的苦相。
比起赵余安的从容,李慎之看起来则紧张许多,面色苍白,眼珠乱瞟,茶也顾不上喝,急冲冲地说:“三哥,我觉得这事真的有问题。二哥好好地,怎么会跑到仁心坊去,还就这样……这样没了?”
“哼,老二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明着暗着地从店里的账上抠油水,往自己口袋里装,在外面不知道养了多少女人。指不定是其中哪个女人醋劲大发,把他给害了。至于为什么在仁心坊,大概只是巧合吧。”
谈及兄弟的死讯,赵余安满脸漠然,不见丝毫悲色。
李慎之犹豫片刻,神情仍不见轻松,“仁心坊自邻里都搬离后,沉寂了一阵,最近听说又闹起来了!还有一首童谣,不知怎么就在京里传唱开了——”
“小娃娃家唱的东西,能有什么名堂?瞧你这草木皆兵的怂样!难不成,你还真相信那坊间的传闻?”
赵余安皱皱眉,不由分说打断对方,嘴角忽地浮起一缕冷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慎之一眼,放慢了语调,“四弟啊,难道你忘了,当年那把火,是谁亲自点燃的?如今,该有的富贵荣华也有了,你倒突然敬起了*神来,是不是太晚了些?”
这两句话,像是刺中了李慎之心底的禁忌。他的脸色唰地一白,登时不作声了。
赵余安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老二这几年,耽于酒色,只图享乐,如此目光短浅之辈,早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了。如今在别人手里没了,倒也省事。”
顿了顿,他目光一沉,又道,“等这阵风头过去,你再找几个人,把老二养的那些女人悄悄处理了。这个人,风月膏肓,口风不紧,枕边的耳风一吹,也不知道将咱们的秘密透出去多少。”
他原本长得相貌堂堂,可说这话时,瞳孔收缩,眼角微微吊起,顿时显出几分阴险样。
李慎之诺诺称是,见赵余安起身欲走,忍不住小声提醒:“大哥那里——”
“这等微末小事,去烦大哥作甚?”赵余安眼一瞪,将对方的话堵了回去。他振了振衣襟,走出内室,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又叮嘱了一句。
“踏实待着。官府很快会到咱们这问话。此事本就与我们无关,随便他们查就是,你不要自露马脚。
李慎之向来没什么主张,凡是都唯赵余安马首是瞻,赶忙连声应了,目送赵余安慢悠悠地离开。
既然三哥如此淡定,那应当是自己多虑了。他暗忖道,这般说服自己。
可一想到那首在街上听到的童谣,李慎之的心里就止不住地一阵阵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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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重在太子府前下马,通报门房后,由内监引领进入。
太子朱炼披着狐毛大氅,正在花园里散步,逗弄着几只栖在梅枝上的金丝雀鸟。见到凌云重,朱炼欣然一笑,招招手,“云卿你来了,过来说话。”
凌云重身居要位,又是王府佳婿,乃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太子为了顺利继承大统,正在悉心培植自己的势力,对凌云重早有笼络之意。
可凌云重不敢逾越,依旧循礼制,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后,方才起身走近。
“殿下的寒症,可有好转?”
“好多了,在屋里待得闷,出来透透气。正巧你来了,陪我走走。”
朱炼在前,凌云重落后半步,两人踩着花园的石子小径,安步当车。身后的婢女、侍卫跟了长长一列。
不痛不痒地寒暄了一阵,凌云重惦记着仁心坊的坠亡案,正琢磨着要怎么寻个由头告退,却忽然听到朱炼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位胡说先生……”
凌云重心头一跳,下意识脱口道:“怎么?”
话一出口,他方觉失态,幸好他素来聪敏,即刻编了一套说辞,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过去,“卑职无意冲撞,殿下恕罪。胡先生是由卑职举荐入席的,不懂宫闱礼数,若是当日有何冒犯,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卑职愿一力承担。”
朱炼笑着摆摆手,“我又不是与你秋后算账来了,不必如此紧张。胡先生并无错处,相反,我见他多谋善断,智勇双全,如此人才,却屈居市井之间,明珠暗投,岂不可惜?”
凌云重一愣。太子的意思,是要招纳胡说入麾下?
若是放在之前,这个提议未尝不可。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天下凡有才能者,有谁甘愿一生平庸?太子抛了橄榄枝,若胡说也有入世之意,凌云重乐见其成。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绝不能再让胡说暴露更多。
凌云重缓缓沉下一口气,看着太子略带殷切的眼神,正在思考如何推辞之际,有人来了。
“殿下,药煎好了。太医嘱咐,得按时喝。”
手捧药碗的少年一身书僮打扮,不足弱冠之龄,模样很是清秀好看。他是太子的贴身伴当,凌云重见过几次,似乎是叫“冬君”。
凌云重见状,趁机托词退下。
朱炼喝了半口药,正苦得皱眉,似乎也没了聊天的兴致,便挥手应允,“冬君,送凌大人出去。”
凌云重跟着那少年向外走,心里却还想着方才太子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小心脚下。”
冬君轻声提醒,伸手一带,将一位险些被凌云重撞上的婢女轻轻拨到旁边。
“啊……抱歉。”凌云重回过神,收敛思绪,看了冬君一眼,“多谢。”
冬君束手垂首,恭谨又温顺,声音也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文弱感。
“大人客气了。”
4
翌日。大理寺。
胡说打了个呵欠。他一早就被叫来,与凌云重一道,正在听杜冰的回禀。
被害者的身份已经调查出来了。
“被害者名叫章器,是三记药堂的老板之一。”
凌云重:“章家去问过了吗?”
“去过了,没有什么线索。章器的妻子文氏说,她已有两日不曾见过他。”
“两日都没见到人,她怎么没来报案?”
“文氏说,章器时常流连秦楼楚馆,不归家是常有的事,因此并未在意。”杜冰道,“从章家邻里问出,章器此人,嗜酒,常常醉醺醺的,比较懒散,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的毛病,也没见到过与人有什么仇怨。”
“药堂那边呢?”凌云重问。
“还没来得及去,昨儿查完章家,就临近宵禁了。等下我就带人过去。”
凌云重站起身,“我与胡先生去吧。你去花街那边打听一下,看看章器有哪些相好的。感情纠葛可能也是动机。”
说心里话,要是有得选的话,胡说更希望跟着杜冰那一队,而不是与凌云重一起。他斜眼偷瞟,只见凌云重步履生风,神态如常,并无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真是奇了怪了。东宫夜宴那晚,这人神经兮兮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被自己搪塞了过去,那之后,竟没下文了!
他本以为凌云重会追根究底,可对方闭口不提,浑似忘了这回事。他不问,胡说却没有松口气,反倒不自在起来,越发觉得不对劲。
就这样,两人一路谁也不开腔,安静又迅速地到达三记药堂,好一副公事公办、专心工作的模样。
据悉,约莫四年前,章器与其友赵余安、李慎之三人,合伙开了三记药堂。这三人本金优渥,又有配药的秘方,短短几年光阴,便将三记打造成了药堂中的头一把交椅。
只是,不同于曾经的仁心堂,三记的药物,价格相当高昂,普通百姓根本支付不起。来往的常客,多是达官显贵,更有传言说,他们还为宫里提供各类秘药,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眼下,章器出事了,按理也是要问问与其共事的另两位东家,也就是赵余安、李慎之。
胡说与凌云重到了药房门口,道明来意。
“李老板昨天睡在店里,这会应该起了。两位大人,这边请。”店里的伙计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请进内院。
——————————
李慎之又梦到了四年前。
那是他平生经历过的,最黑的一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暗几乎有了实形,浓重的,粘稠的,包裹住每一寸皮肤,他快要无法呼吸。
火油刺鼻的味道蔓延开,像小刀子一样,密密地割着他的脸。
李慎之抬起头,看见另三人的眼睛,深不见底,跳动着森冷的狠意。
“大哥,二哥,三哥……”
他乞求地低唤,可得到的只有一句毫无感情的命令:“动手!”
火折子被甩落,炸起豆大的一点火苗,紧接着,这火苗越来越大,刺啦一下,转眼便烧成一条火龙,无声咆哮着,将黑夜的帘幕撕咬得粉碎。
四道黑影快速撤退。李慎之忍不住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熊熊大火之中,唐步青,妻子唐林氏,寡母唐柳氏,四个孩子,管家,老嬷嬷……
稚嫩的童声响起,回荡在血红的夜空之上。
低吼一声,李慎之猝然惊醒,坐直身体,大口喘息。
日光穿过菱花窗棱,金箔般,映在屏风上。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他渐渐缓过神来。
是在药堂。
昨日他心中惊惶,实在不敢独自回家,索性睡在了这里。药堂在晚上会有几个伙计轮流值夜,显然更加安全。
李慎之吐出一口气,用手撑住额头。手心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他扑到床前,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仍觉得渴,嗓子眼像是要冒烟似的。
噩梦。只是噩梦。他安慰自己,身体却如坠冰窟,止不住地颤抖。
药房伙计的声音伴着叩门声响起。“掌柜,官大人找您。”
官府的人果然来了。李慎之胡乱抹了一把脸,等开门时,他已勉强恢复镇定,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什么?章器出事了!是什么人做的?”,李慎之故作惊诧地问。
凌云重:“此案还在侦破中。听说他与你及赵掌柜交好,我们特来了解一些情况。”
“咳咳……好、好的。”李慎之轻咳两声,带人往会客的正厅走去,又吩咐伙计,“快沏茶来。”
“赵三哥还没来,两位大人先坐……”他一边回头说话,一边推开了正厅的门。
跟在身后的凌云重与胡说蓦然色变,齐齐顿住了脚步。
李慎之不明所以,迈过门槛,正将客人往内请,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道突兀的竖影。
什么东西……他转过头看。
李慎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喃喃,“三、三哥……”
赵余安出事了。
凌云重道。他查验了之后,两道青紫色勒痕,这是他被人谋害的证据。
“看来杜冰那边是白跑一趟了,这个案子不是女人争风吃醋那么简单。”胡说比划了一下房梁的高度,“逝者身高八尺,体重在六到七钧之间,房梁离地约有一丈。女人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凌云重亦以为然,转向一边六神无主的李慎之,神色陡然严厉起来,“短短两日,接两个人出事,都与你三记药堂有关。李掌柜的,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先前,他们告知章器出事时,李慎之虽然惊讶,却还算平静,可眼下目击了赵余安,他却如遭重创,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惊恐地四处张望,好似担心随时会有人扑出来害他一般。
凌云重与胡说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意会。这个李慎之,肯定有问题。
“童谣……有人在唱童谣……你们听见了吗?”李慎之面如金纸,语无伦次地呢喃。
凌云重有些茫然,胡说却眼皮一跳,心底像是划过一道闪电般,霍然雪亮。他一字一句,将曾听到的那首诡异的童谣复述给凌云重听。
每说一句,李慎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至最后一字,李慎之浑身颤抖,忽地像是呛到一般,剧烈咳嗽着,胸膛不住起伏,几乎要晕厥过去。
日光泼洒进来,将历历的树影映在窗格上,也驱不散盘桓在心的往事阴霾。
胡说上前一步,逼近李慎之,重瞳收缩。他低声质问,语气冷冽如冰。
“四年前,唐家灭门,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