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老艄公驾着渡船,把几个进山砍毛竹的山里客送过了桃林河,然后回来接了我和细伢子,到附近的一条港汊里去帮他收“罶床”(罶,音liǔ)。
“罶床”,就是捕鱼的竹篓子。这是洞庭湖一带老一辈渔民保留下来的古老捕鱼方式,利用江河、湖泊和汊港、塘堰的地势和水流方向,清晨在水下设置“罶床”,傍晚来收罶床,也叫“起篓子”。如今,这种古老的捕鱼方式,几乎要失传了。
老艄公今天的运气算不错,收获了大半篓子的草鱼和青鱼,还有十来条*颡鱼。“细伢子蛮有口福,今夜叫娭毑给你和叔叔做*颡鱼煮豆腐吃咯。”老艄公眉开眼笑。娭毑,是洞庭湖人对年老女性的尊称,这里指细伢子的奶奶。一阵欸乃,和着秧鸡和水鸟的鸣叫,小小渡船在玫瑰色的晚霞里返回了渡口。
山月当空,江声浩荡。老艄公就在渡口生起一小堆渔火,劈啪作响的渔火上架着小小吊锅,吊锅里煮着沸腾的江水,也煮着满湖畔的月色。渔火驱走了夜晚渡口的潮雾寒气,也在告诉那些正在河对岸赶着夜路的山里客——这里有一个朦胧的家,有一个可供你歇一下脚、喝一口热茶的地方。
洞庭湖一带,湖连着湖,江连着江,河湾连着河湾,汊港连着汊港,没有船怎么行呢?有船,就有渡口,大大小小的渡口遍布洞庭湖周围。
算起来,老艄公在这个渡口已经生活有一个甲子了。他在少年时跟着祖父母和父母亲,从湘江畔的捞刀河老家,迁到洞庭湖边的浮陵矶。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撒网打鱼、收割芦苇的好手,渔船空闲的时候,也会摆摆渡,送南来北往的人过湖渡河去。老艄公还是细伢子的时候,就早早学会了洞庭湖的打鱼人的那些谋生技能,撒网、踩罶、割苇、撑船、摆渡……样样都在行。
老艄公养着一条大花狗,花狗朝夕都在桃林河边和主人做伴,形影不离。日子久了,这里本来的名字“桃林渡”渐渐没人叫了,人们更喜欢叫它“花狗渡”。有时候,要过渡的人没有见到老艄公,却总能看见那条花狗守在这里。花狗一看到有人来,就欢跑着去把老艄公带回渡船前。
在镇上念书的孙子来渡口看爷爷奶奶和花狗。吃完了娭毑做的味道鲜美的*颡鱼煮豆腐,还有美味的腊肉豆豉锅巴饭,我和这一家祖孙三口坐在渔火前闲话,披着朗朗的山月,喝着老艄公煮的泡姜盐豆子芝麻茶,也听着峡口那边不时传来的呼啸的风声。
听老艄公夜话,实在让我大长见识。“从岳阳城下逆水行船,沿江向上走一百来里水路,就会看见一座垒石山,山对面有个塆子,当地人叫它‘秦琪望’,我十几岁初来浮陵矶,就住在那个塆子……”老艄公简直就是洞庭湖的一部古老的“百科全书”。
“老爹,罶床我算是见识过了,听说洞庭湖一带的‘迷*阵’也非常出名?”我一边用敞口碗喝着豆子芝麻茶,一边又询问道。
一说起“迷*阵”,老艄公心里就来气。什么是“迷*阵”呢?就是把连着大片网片的几十根竹篙,牢牢插入湖水或河湾中,围住一片水域,只留出一个入口,围内再安放网兜,只要有猎物误闯进了“迷*阵”,不管大小,有进无出。在老艄公心里,“迷*阵”不是打鱼人的正经技能,而是一种涸泽而渔、大小通吃的缺德勾当,要不得!只要他发现哪条河湾、汊港和哪片湖面上布了“迷*阵”,他就会想方设法去通知镇上的管理人员,赶紧派人来拆除它们。
早些年,老艄公的眼力好,力气也还算大,一两天下来,能处理好几个“迷*阵”,现在可够戗了。布设“迷*阵”的家伙一个比一个狡猾,布下的“迷*阵”也越来越隐蔽。连细伢子都晓得,爷爷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就喜欢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想心事。
“唉,想起来真叫人好不心痛哪,都是让那些填湖造田的名堂给折腾的,‘崽卖爷田不心痛’咯!”老艄公说。那些年,好像谁都可以任意围湖填起来,变成自家的地块;还有呢,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的挖沙船、掘土机,还有各种厂子,把湖里湖外搅得乌烟瘴气、怪味刺鼻,连那些大雁、秧鸡、蓑羽鹤、大白鹭都不愿飞来湖边歇脚了。
“老爹,您莫再生气咯!”我笑着安慰老人家,“这些年来,洞庭湖一带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的工程,不是很见成效吗?细伢子他们这代人,不是个个都晓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都懂得保护自己的‘母亲湖’了吗?”
“这倒不假。”听我这么一说,老艄公吧嗒着烟锅,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过去那些年里,洞庭湖的儿女们,一茬茬的细伢子和细妹子,像三月茶山上的鹧鸪,有的连翅膀都还没长硬,转眼就再也看不见影儿,都朝着远方飞走了。春工忙碌的时节,满山遍野是鹧鸪、杜鹃啼归的声音,村塆和茶山上难得见到几个细伢子细妹子的身影。
如今可大不一样了。洞庭人家的新日子,随着国家的好*策,正在一天天发生着巨变。洞庭湖变美了,那些飞走的小野鸭和山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四面八方飞回来了。八百里洞庭湖,正在重新恢复它渔歌互答、茶园吐翠、水草丰茂的景象。
坐在渡口的渔火边,听着老艄公夜话,不由得又想到洞庭湖人常说的那句话:人勤春来早。洞庭儿女们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新时代,八百里洞庭湖畔春工忙忙、稻谷飘香、金丝鲤鱼装满舱的好年成,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