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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是第一炉香,分明是一炉白开水这么多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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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可

《第一炉香》10月22日一上映我就赶去“烧头香”,毕竟既是张迷又是许鞍华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机会属于“活久见”,即使此前风评已经朝“第一炉钢”的方向群嘲,还是要抛开一切成见去赴会的。

做好了不太贴合原著的思想准备,带着对年轻演员的宽容,我来了,我看了,我蒙了——《第一炉香》的真身并不像网传的“第一炉钢”那么猛烈吓人,相反,寡淡得好似一杯冷开水,两个半小时喝得没滋没味。

分钟的流水账

即使不讨论对张爱玲小说的改编成不成功,单从电影来看,也相当地寡淡乏味——有的电影节奏虽慢,却尽有留白,余韵悠长——但《第一炉香》不是。它的缓慢与拖沓,徒留一片又一片的空白,又用台词将本该留白之处全部砌满,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结果:你说它满吧,它很空;你说它空吧,它又很满。

广东人有句话叫“画公仔画出肠”,形容画人把肠子都画出来,过于露骨。《第一炉香》就有这样的毛病:情节和人物心理推进全靠对白解释——

表现葛薇龙成为姑妈的入幕之宾,直接引小说原文:“你看像不像长三堂子里买个讨人?”

表达乔琪乔对葛薇龙的PUA:“我不能给你婚姻,但我能给你快乐。”

展示葛薇龙对姑妈钓凯子手段的心照,是贴脸怼:“你索取爱的方式很可悲。”

最后揭露葛薇龙的自欺欺人,是安排她对乔琪怒吼:“你能不能骗我一次,说你爱我?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

张爱玲小说里一句话带过的三角关系:“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电影好像生怕观众的智力不够理解这个上世纪30年代的故事,非得一一点破:姑妈养着葛薇龙就为了勾引男人,乔琪乔娶葛薇龙就为了让她倒贴生活费,葛薇龙挣钱的法子就是去做交际花,葛薇龙自己也知道渣男不值得倒贴但是决定自欺欺人,最终姑妈和乔琪乔双赢只有薇龙这个傻姑娘悲剧了,这么解释你们懂了没?还不懂?那我再告诉你姑妈当年也是葛薇龙呢,20年媳妇熬成婆,这个传承关系出来你们总该懂了吧……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

其实细想起来,还有哪个时代比今天更能与那纸醉金迷的世界共鸣呢?看看眼下流行的“读书好不如嫁得好”、“阶级上升通道即将关闭”、“我是如何在毕业一年后坐拥平豪宅”、“爱马仕铂金算啥喜马拉雅才是王道”……你就明白,葛薇龙能在今天找到比当年更多的知音。在这个物质欲、情欲、阶层升迁欲都爆棚到不需加以掩饰的新世纪,葛薇龙的纠结可能反倒显得比较奇怪。

夏志清曾说:“人的灵*和欲望通常都是被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之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认为张爱玲写的是爱情小说恐怕并不确实。张爱玲通常不写爱情,只写爱情的幻灭。《沉香屑第一炉香》尤其不讲爱,只讲欲望如何牵引人一步步踏入深渊,虽自知亦不可自拔。所以电影要打动观众,最应该做到的一点就是尽可能地营造纸醉金迷的气氛,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如同薇龙一样,为了那虚幻的美景美色沉迷,上瘾,明知是火坑亦飞蛾扑火在所不惜。等到散戏出来,冷风一吹,又被刚才自己的不管不顾吓一跳,心生一丝恐惧,明白欲火盛时人常迷失,那么就算目的达到。

然而电影最终的呈现却像一本分钟的流水账,平铺直叙,注水又干巴,既不奢靡,也不性感,论情欲的张力殊不及轻喜剧《重庆森林》来得暗潮汹涌(同样也是杜可风掌镜)。全片对性的赋比兴更是惨淡到只有范伟嗦生蚝一场戏,难道这就是全剧组能想出来最高明的性隐喻?

看得出范伟也尽力了,全片只有他努力给自己设计了微表情和小动作。

同看电影的朋友事先没有读过小说,看完电影我问:“你觉得葛薇龙为什么要嫁给乔琪乔?”回答是:“爱他,而且显得自己很有控制感。”

唉,也不能怪他,确实电影里看起来葛薇龙就是个恋爱脑,她和乔琪乔整个是一个“傻白甜遇渣男”,被PUA大师和姑妈的手段秒成渣,最终落得个“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的下场……再说下去真的像《前任3》了。

当年读原著的时候感慨,葛薇龙和白流苏就像是一组互文:一个女人怀揣着与能力不匹配的野心与虚荣,成了,是白流苏;败了,是葛薇龙。两个人的共同悲剧是“既要钱也要爱”,然而世上安得两全法,贪心的结果就是只落得面子上的爱、裙子底下的钱。只不过白流苏运气好,遇上倾城,才成就一段“圆满”;更多平常的女孩子,葛薇龙才是她们的榜样。

这么一段充满了欲望与算计、必须敌我共谋方能实现的沉沦,怎么就变成现在电影里这样,让观众疑心:薇龙这孩子是不是脑筋不大好使?

张爱玲的三万字算是白写了。

豪华顾问团也白请了

看片尾字幕,《第一炉香》有四位顾问:李欧梵、符立中、许子东、陈子善。

李欧梵没有接触过不太熟悉,其余三位因为工作关系多少有过交流,也听过他们对《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理解。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发表于年《紫罗兰》杂志,被当时的主编周瘦鹃看作毛姆与《红楼梦》的结合体。众所周知张爱玲深受《红楼梦》影响,写这篇时又刚好中断了港大的学业回来,将南国“不中不西”的殖民地气息也融了进去,呈现出独特的风格,与她后来鼎盛期的作品又有不同。

回头再看,处女作其实有些斧凿的痕迹,《红楼梦》附体痕迹过重,乔琪乔偶尔还有贾宝玉的声气。但这部处女作,妙是妙在中西合璧,且与不久后的《第二炉香》相似,有几分“心理小说”意味,对人物病态心理刻画细致入微。

顾问之一的陈子善曾评价说:“张爱玲的小说难以归类,她将古典小说、通俗小说与新文学传统杂糅在一起,是只有这个历史阶段才有的产物。于她本人而言,也必须经过香港的求学之旅,有了相应的生活经验,才能写得出来。正如她在《第一炉香》开头所言:‘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

然而这种中西合璧、同时也是伪东方与伪西方交汇的氛围,英国、印度、华侨富商子女华洋杂处的背景,在电影里只用混血儿茶宴、吉婕(梁洛施饰)异域风情独舞匆匆展现,不免浮皮潦草。

另一位顾问符立中曾点出《第一炉香》更大的隐藏悲剧:“放在《传奇》的脉络来看,《第一炉香》更大的悲剧,在于葛薇龙和乔琪乔结婚后他们即将面临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姑妈和乔琪乔这帮人沦为‘末日前的狂欢’。”

可惜影片现在连葛薇龙明面上的悲剧都表达得好像失恋成狂,要求再拍出这层深意更是奢望了。

顾问之三的许子东,在大学里特意开设过一门“细读张爱玲”课,围绕《沉香屑第一炉香》就有足足四讲。他的一个核心观点是:葛薇龙有过四次选择的机会——第一次是初到姑妈山顶大宅,见到她光怪陆离的腐朽生活,但依然决定加入;第二次是发现壁橱里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华丽衣服,选择一件件试身;第三次是在姑妈的社交派对里一混就是三个月;第四次是戴上了司徒协送的金刚钻手镯(手铐)。

这四次选择的场景,电影基本有涉及,然而问题在于四次选择背后的心理动机、心理纠结、心理转折,几乎全部欠奉。葛薇龙踏入深渊的每一步,都只看到她在踏步,没看到她为什么会踏步。从情节上看,小说里的情节电影里几乎都有,吃茶晚宴唱诗会,什么都跟着张爱玲的原文亦步亦趋地拍了,可是又拍得稀松平常,每一段戏都没有起到展现人物心理转变的功能——好像什么都拍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拍。

豪华顾问团的真知灼见,就这么泥牛入海了?

减法做错,加法也做错

许鞍华曾经说:“张爱玲最好的,也是她难改编的地方在于,你往往离不开她的文字和文字营造的氛围,不光是情节,她不是情节为主的作家。”

现在再看这句话,深深叹气,导演你都这么明白了,怎么《第一炉香》拍得如此氛围感尽失啊?

回去又翻了一遍小说,发现原著中浓墨重彩烘托的氛围、重要的戏眼,很离奇地,几乎全都没有拍出来——

◎被许子东誉为“现代文学上非常重要的床戏”:“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没有拍出来

床戏就还蛮简单粗暴的

◎葛薇龙初到姑妈山顶大宅,感受到的奇幻、刺激、阴森气息:“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没有拍出来。

大宅风格不对且缺少全景

◎姑妈不中不西的豪宅、关起门来做慈禧太后的骄奢淫逸:“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嵌一道窄红边的框。……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没有拍出来。

只看到一个贵妇人美妇人

◎“行得正,立得正,我念我的书”的葛薇龙自以为掉进染缸也是一张白纸不被染色,然而在那蓝色房间里的初夜就被一壁橱金翠辉煌的华服震慑,偷偷一件一件试穿,在那乐声悠扬之中载沉载浮心旌摇晃:“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没有拍出来。

◎薇龙混迹姑妈安排的社交场合,被塑造成“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帮姑妈笼络了不少裙下之臣。——没有拍出来。

◎薇龙为什么迷恋乔琪乔迷恋:“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没有拍出来。

电影的表达好像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薇龙为什么说要回上海又折回:“三个月的工夫,她对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没有拍出来。

电影里让人认为薇龙担心回去以后名节不保被人骂贱货所以无路可退

◎薇龙为什么愿意嫁给乔琪,原本小说里是姑妈主动去当说客,说服了乔琪,乔琪再去“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而薇龙想的是“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他们的连哄带骗加上薇龙的自欺欺人才最终留下成婚;到电影里变成薇龙主动,在码头受了刺激之后突然就下定主意要做交际花来包养乔琪……

◎最后一幕,年三十的新春夜市上,薇龙对着热闹的街景丰富的物资生出无边的恐惧:“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魆魆的蓝天,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没有拍出来。

拍一场戏该有一场戏的目的,可是到了《第一炉香》,每场戏都似乎漫无目的,减掉了氛围、减掉了叙事功能,只看到镜头一个个在过,情节一个个在过,却引起不了一丝涟漪、一点共鸣。非但没有张爱玲的印记,连许鞍华的印记都很稀薄。分钟里,唯一能令人沉浸的只有俞飞鸿的美貌。

《沉香屑第一炉香》原是中篇小说,少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第一炉香》本该设身处地去还原该有的细节,但编剧却选择在情节上做加法——加了姑妈的前因后果,婚丧嫁娶;加了葛薇龙婚后“出差”,乔琪曲意挽留;加了二人对质“我要给你机会”、“何苦呢”,然后薇龙请乔琪乔吃耳光……让我感觉怎么这回全剧组的加法和减法全部做错,不能减的减了个干净,没必要加的又加个乐此不疲。

至于细节,书里明确说乔琪乔“怕蛇”,走山路都要带着手杖手电筒来驱赶蛇,电影里倒特地加个乔琪乔养蟒蛇的细节,是出于对张爱玲原著小小的叛逆之心吗?

而原本让人期待看到的——华洋杂处的香港、薇龙读书必经的海旁山路、广东话上海话的七嘴八舌、不中不西的*气大宅、纸醉金迷的种种眩晕与不真实、暗潮流动的情欲、心照不宣的共谋、人的悲剧意味、时代的仓皇与末日前的狂欢、张爱玲的华丽与苍凉……这些香炉里本该升起的时代青烟,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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