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择行,还不快扶本宫一把?」
他长而密的睫毛尖端,沾染上眼中氤氲的水汽。
竟将冷峻清冽的眉眼衬出三分温润来。
沈择行仍然寸步未行。
气得我提起裙摆走上岸,凑到他面前去。
陡然凑近,男人屏息的动作被我瞧得一清二楚。
我将他桃花眼下的一颗小痣看得仔细。
他薄唇轻抿。
合起手中折扇的模样,清冷淡然有些唬人。
我想拽他袖角的手,顿在半空。
他似乎,和我记忆中的沈择行并不能重合。
沈择行是武将,从不拿折扇。
何况这折扇底下还坠着一条狗啃般破旧的红绳流苏。
他平生最恨这般文弱的佩饰。
仔细看去,他虽和沈择行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起来却要比沈择行年长些。
可我从未听说,沈择行有什么表哥堂哥啊?
思索间,落花顺着风飘过。
凉意催我打了个冷战。
也打散了疑惑的思绪。
落在空中的冰冷指尖就在此刻被回握。
拉扯着我和满身潮湿,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2
「啪!」
男人脸上,多了一道红印。
「放肆!」
我后退半步,用衣袖裹住失温发抖的手。
「来人,把这个刺客给本宫拿下。」
训练有素的御林军鱼贯而入。
我尚在感慨落水时不见他们出来,回去定要和义母娘娘告上一状。
却眼睁睁瞧见他们围着我站了一圈。
枪尖直直对准过来。
倒是对面像沈择行的男人压下手掌,这些御林军才收回长枪。
「沈大人,此女是?」
好啊。
不过落个水,这京城中竟有不长眼的连本宫都不认识了?
我挑起细眉,正欲开口怒斥。
鼻腔中细碎的水汽,与凉风撞个正着。
话语在风中转了三个弯。
结成一个喷嚏。
这位沈大人倒是拨过人群。
走上前迅速脱下外衣披在我肩上。
这才冷声道:「不过故人,都下去。」
看我一眼,又补充一句。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3
眼见御林军齐齐恭谨远去,我怒从心头起。
「皇室禁军,凭何听你调令?」
他伸手将外衣领口在我颈边拢好。
垂眸看我,神色复杂。
「你是沈家的?沈择行都调不动禁军,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似乎在确认什么。
「说话。」
我直直看他。
亦能看清他眸中映出的自己。
潮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本该狼狈无比。
偏偏神色又是平日里睥睨万物的张扬。
眼前的男人却突然弯起唇角。
化开眉眼中远山的冰雪。
像是捡回什么丢失许久的珍宝,低声呢喃着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
「阿昭。」
4
我叫温昭,前朝公主。
「有幸」在王朝覆灭之时,被父皇献给新帝求荣。
得皇后娘娘喜爱,认作义女封纯宁公主。
此后世人只知纯宁,再无人唤我阿昭。
知晓我姓名的,分明只有皇室几位同我来往密切的。
「你究竟是何人?」
我拔下金钗,立于他喉间。
他修长的手指裹了上来,烫得我心头漏了一瞬。
「你今日只有一个选择,同我回去。」
「笑话。」
我堂堂公主,轮得到你一个陌生人带我走?
「我还有一个选择。」
他挑眉,鸦羽长睫投下一片暗影,莫名显出几分深情。
我想,若不是我看错,就该是他认错人了。
借着外衣的暖意恢复不少体力。
我重新走回湖边。
「若是我跳……」
话音过半,我便被男人快步走来一把扯回。
与方才那个拥抱不同,这次他搂得更紧了些。
仿若要将我嵌进他怀中。
扣在我肩侧的手掌,轻颤不止。
就连原本清冷无欲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抖。
「阿昭,寒水寺圆湖是一湖死水,你游不出去。」
好吧。
计划被看穿。
我被勒得喘不过气,却没见他有松开的意思。
只好用指尖戳了戳他。
「松开。」
你不松开,我怎么扇你这个登徒子?
男人闻言松手,低眸看我,眼底阴晦幽深。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彻底将盛气凌人的底气吹散。
「纯宁公主已故七年。先帝后病逝,新帝被架空。
「阿昭,你回不去了。」
5
待我从恍惚中回神,已坐在马车中换好干净新衣。
寒风掀起车帘。
我瞧见闹市中曾纵马掠过的坑洼泥地,如今已铺就青石板。
就连缝隙都塞满长势喜人的青苔。
非一朝一夕可矣。
这儿确实是七年后。
七年后的沈择行是大忙人。
只来得及嘱托护卫伺候我妥帖,就匆忙离去。
马车外,沈择行的护卫骑马随行。
他一路不停和马说话,瞧着就不太聪明。
我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他忍不住敲响窗扉。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没被当场处死的!
「说起来,纯宁公主的尸首至今未能找到。你在湖下见到了没?」
我:「?」
「对对,就你这个翻白眼的表情,简直和纯宁公主画像一模一样!怨不得大人不杀你,去年啊……」他的话音被沿途喜乐吹打声盖过。
六十四抬嫁妆,流水般沿街游过。
最前头有个白马红衣的新郎官。
被簇拥着入了叶府。
我问:「这喜事是哪个叶家?」
护卫像看傻子一般看我。
「京城里姓叶的有几个?娶亲能有这排场的,当然只有小侯爷。教你模仿纯宁公主的人没告诉你,她和侯府的关系吗?」
我放下卷帘,不再张望。
就连唇齿间挤出的一丝讥笑,都困在软厢之中。
沉闷落地。
我当然知晓。
只是不知今日娶亲的,是不是我那情深意切的未婚夫君——叶言舟?
6
叶言舟是永安侯府的世子。
纵使他在学堂的表现并不出挑,我仍觉得他就是京城顶顶好的儿郎。
不是因为他同我有婚约。
而是他曾经像一道光,劈开裹挟我的重重黑影。
7
刚入学堂时,我便因骄纵的性子吃了不少苦头。
恶劣贵女,纨绔子弟。
一边想着法地讨好我,一边打着我的名号横冲直撞。
年少时不懂爱。
我当真以为他们是想与我交好。
甘愿一次次替他们出头,与先生们顶撞。
直到某次领罚抄经时,讨厌鬼沈择行一语道破。
「你把自己当工具,来证明你被很多朋友需要。但他们也只把你当工具,而非朋友。
「纯宁,你根本没有朋友。」
我难堪至极,忍着眼泪。
他以为他是谁?
若不是沈家嫡系无所出,轮得到他这个旁系子弟进学堂吗?
「本宫再如何,也轮不到你这个没爹娘养的来教训。」
沈择行说:「纯宁,你也寄人篱下。」
他淡漠清冷的眉眼,本该如水。
却将我心头怒火激荡更深。
我拿起手边的镇纸就砸了过去,高喊着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当晚回来,我要抄的经又多了一篇。
暗骂沈择行告状,就瞥见桌旁放了一张字条。
下面还画了一只潦草的红眼白兔。
我心头一暖,笑着将字条收好。
沈择行说得不准,也有人是真心把我当作朋友的。
8
连夜下了暴雨。
幸而天边一抹鱼肚白时雨停。
雾深露重。
站在摘星楼下看去,似乎登楼当真能摘星。
我就是在这时撞见撑伞而来的叶言舟。
晨露洇湿他一双凤眼。
我瞧不真切,只觉得他有一刹那的惊讶。
我想,也许他认定我不会来。
纯宁公主嚣张蛮横,从不赴无名之约。
若不是昨日和沈择行争吵。
我确实不会将这字条,当作能摆脱我孤单罪名的逃生绳索。
但他下一瞬,就带着往日里礼貌的微笑。
邀我同登楼。
我和叶言舟不过泛泛之交。
他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并非那般需要攀附我上位的落魄纨绔。
他善谈又知晓许多珍奇怪事。
他说,他父亲常年领兵,他年幼时也去过不少地方。
若我喜欢,他可带些从前收藏的各地玩乐物件来任我挑选。
我生于宫闱,亦困于宫闱。
自然欣喜。
登到楼顶的瞬间,朝霞驱散薄雾。
红日仿佛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升起。
将我因昨日阴雨沉积心间的潮湿彻底暖化。
旁侧金丝笼中,有只软嫩可爱的小白兔。
贴着同样画着小兔子的字条:
我抱着兔子,向叶言舟灿烂一笑:
「今日起,你就是本宫最好的朋友。」
他却大笑。
笑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愫。
「殿下,叶某不想只做朋友。」
……
那日之后,叶言舟常与我相约同游。
虽然碍于男女大防,仅限宫中。
但御花园和摘星楼在他的陪伴下,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乐趣。
他总带些稀奇玩意儿来逗我。
我亦专门学了女红与编织,戳着满指血洞,缝些香囊荷包赠他。
自那以后,或许是叶言舟的缘故。
那些假朋友也不敢打着我的名号惹是生非。
我生活中最惹人烦的,便只剩下沈择行。
不知他是从哪知晓,叶言舟送了我一只兔子。
成日里给我带一大堆兔食,或小兔子用的玩具。
还冷着脸,说我必定养不活小兔子。
想与我一同回宫看望兔子。
我和他势同水火,哪敢带他去看我的宝贝兔子。
何况每日下学都着急与叶言舟出去玩,便从不应下他的话。
如此几次,他再也不来找我。
我倒也乐得清闲。
而我和叶言舟的婚约,也在这日日同游的一来一回中敲定下来。
9
那日是个晴天。
叶言舟和我在亭中对弈。
他棋艺平庸,可我不学无术,更烂一筹。
最终还是杀出势均力敌来,僵持不下。
叶言舟落下最后一子。
托着腮抬眼欢喜地看向我,黑白分明的凤眼几乎要看进我心里。
「殿下胜了。
「看来叶某只能被殿下吃定了。」
我红着脸。
豆蔻年纪,最听不得这般露骨情话。
他却牵起我的手。
「殿下,由我娘去求皇后娘娘赐婚可好?」
我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不知该如何回话。
叶言舟笑着,低沉的笑声轻挠我耳畔,生出痒意。
「殿下若不愿,叶某便等下去。
「即便等到满头银发,叶某也非殿下不娶。」
10
我摩挲着垂在腰间的发丝。
还是黑的。
今日娶亲之人,当真是叶言舟吗?
我突然有些想念那只养了好几年的小白兔。
也不知我死后,还有没有人喂养它。
「纯纯,怎么又乱跑啦?」
我一把掀开车帘。
「纯纯?」
马车停稳,我利落跳下去,跑向手里拎着白兔耳朵的护卫。
我的小白兔,也叫纯纯。
「诶诶,你别碰!」
护卫抱着白兔躲开我的手:「大人可把纯纯看得比我还重要,你要弄伤了它,有我倒霉的!」白兔在人眼中,当是千篇一律。
可我隔着几步远,却越看越觉得这就是我的纯纯。
它头上戴着的,是从前沈择行要送给我的一顶小草帽。
潦草又笨拙,像是他自己编的。
可那时,我给纯纯耳朵绑上了我编的红绳流苏。
比他的好看百倍,便拒绝了他,并未收下。
护卫抱着白兔离开,迎上来一个侍女要带我入府。
我抬头望向府前牌匾。
沈府。
我对京城了如指掌。
这条路最为临近皇宫,多是达官贵人住所。
而这间府邸,则是贵中之贵。
七年前,这里应当是某位国公的家。
好哇。
这个沈择行,混这么好?
七年时间位及国公,难怪非要把我带回来。
他现在有的是手段,能够好好折磨我这个曾经高他一头的死对头了!
我但凡进去,岂不是有去无回?
思及此,在侍女靠近之前,我翻身上马,掉头就跑。
身后的沈府门口乱成一锅粥。
我想,等沈择行忙完回府兴许还能趁热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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