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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红楼梦来看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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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花喻人”是中国古典文学常见的艺术手法与艺术现象,诗、词、曲、赋、小说等等皆有其身影,其出现范围之广、频率之高,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自《诗经》始,“以花喻人”不仅成为中国文学一种牢不可破的抒情传统,更成为中国文化中独特的审美观。“以花喻人”,将人与花卉相互比附,二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在中国古典文学使用“以花喻人”创作手法的花红柳绿之中,《红楼梦》的“以花喻人”不落窠臼,新意迭出,在创造意境、诗化小说和衬托人物上,用令人耳目一新的花景描写、花事叙述、花情抒发,将人花相映,人花交融,呼应其“悲金悼玉”的基调,深化其“花落人亡”的主题,将“以花喻人的传统发展到了极致”。周汝昌先生在《红楼花品》中赞誉:“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相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扬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做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谱’。”我以为,“以花喻人”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以花喻人”即是用花比拟人物。广义的“以花喻人”则是花与人之间存在着特定的联系与象征意义,它既包括狭义的用花比拟人物,也包括用花比兴人物,衬托人物,美化或深化人物,它包括在某种情景中,花与人得到和谐的统一,又或是花沾染上人的特质,人具有花的寓意。

“以花喻人”文学传统的确立

先秦时期的《诗经》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起源,先民们以花比美人的辞句起于何时,已无可考证。但先秦时期人们用花歌咏美人的诗歌被搜罗记载于《诗经》中,并流传下来。

《诗经》三百零五篇作品,其中提到的花草多达一百三十多种,“以花喻人”的作品有十二篇,涉及的花卉有桃花、李花、莲花、唐棣(又称常棣、棠棣)花、木槿花、白茅花、锦葵花、凌霄花等八种花。用某一具体的花喻人的有:桃花之《桃夭》、《何彼秾矣》,李花之《何彼秾矣》,莲花之《泽陂》、《山有扶苏》、《简兮》,唐棣花之《何彼秾矣》,木槿花之《有女同车》,白茅花之《硕人》、《有女如荼》,白菅花之《白华》,锦葵之《东门之枌》,凌霄花之《苕之华》。用统称的花喻人的有《汾沮洳》。

《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仅是“兴”句,而且含有“比”的意思,这个比喻对后世影响很大。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咏美人之祖。”古代诗词小说中形容女子面貌姣好常用“面若桃李”、“艳如桃李”、“人面桃花相映红”等词句,可能就是受了《桃夭》一诗的启发。

《何彼秾矣》篇是涉及花类最多的一篇,用了桃花、梨花、唐棣花来形容齐侯的女儿,这位美色极盛的王姬。该诗所言的是齐侯之女出嫁之景,诗歌集中笔墨写王姬的婚礼。《礼记》云:“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牲用骍。”桃花,花色极艳;梨花,花乃白色;唐棣花;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盖谓其花赤者为唐棣,花白者为棣。”所以《何彼秾矣》用鲜艳的桃花、梨花、唐棣花来形容齐侯的女儿极美的容貌与极盛的婚礼。因为桃花、梨花、唐棣花形容得如此之美,所以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说:“‘何彼秾矣’,是美其色极盛也。”

在《诗经》中常用来形容美女的当是莲花,《泽陂》、《山有扶苏》、《简兮》都是用莲花比喻美人。先秦时候的荷花属于野生红莲,花色艳丽,花径硕大,而先秦时期的人民所嗜好的正是这种“硕大且”、“丰骨微肉”的审美风尚,所以比之其他或颜色素淡或瘦小纤柔的花类,艳丽丰满的荷花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女。

木槿花古名为舜,“舜”即“瞬”,得自于“仅荣一瞬”之意,虽然木槿花朝开暮落,但其艳丽,有白、红、淡、紫等色,花形美丽,故用来形容女子之容颜,“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白茅是一种开白花的植物,白茅的特点是洁白柔软,其象征原型即为女子,且多为丛生,有繁多之意。《出其东门》用漫天飞舞的白茅花的形态来比拟的不仅是美女的洁白之美,更多的是美女的数量之多。可以说,白茅花与女子不但在神态上颇为相似,洁白柔美,在数量上也相似,白茅花在自然界总是成片生长,很少单株出现,它的自然生理结构令它数量极多,而诗歌前边已将女子比为“如云”,后又将女子比为“如荼”,这两句都是形容女子之多,结构紧凑。此外,初生的白茅花被称作“荑”,白茅花原本洁白柔软,初生之白茅更为白柔,故《硕人》“手如柔荑”就是用初生之白茅来形容美人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十分传神而又形象。

《东门之枌》“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诗经直解》注“荍”为:“锦葵。锦葵科二年生草木,夏开淡紫色或白色花。”此诗主要描绘的是陈地的青年男女在白榆树与栎树下,载歌载舞,相互赠答,因为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而此时的青年女子正处于人生最好的年华,所以男子就用优美灿烂的锦葵花来形容心上人。

以上诗篇皆是用花来形容美貌的女子,《诗经》还有一篇是用花来形容美貌的男子,此篇为《汾沮洳》,其云:“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这是一首女子暗恋男子的诗,一位在汾水河旁采摘野菜的女子爱上了一位英俊却非贵族的男子,她热烈地赞美男子,认为他才貌品行如花如玉。在此篇我们可以看到,花不单单可以用来形容美貌的女子,还用来形容美貌且有德行的男子。综合文章的主旨,“花”似乎不仅仅用来形容男子的外形美,还与“玉”一样,有表达男子品格高尚,具有内在美之意。

此外,白华有两意,夏花者为茅,秋花者为菅。《白华》篇并不是用白菅花来比喻女子的美貌,而是用秋日萧瑟、孤芳自赏之白菅花象征被抛弃孤寂、哀怨的女子。朱熹《诗集传》云“盖言白华与白茅尚能相依,而我与子乃相去如此之远”之语,乃是白华喻被弃女子的最好解读。

综上所述,《桃夭》、《何彼秾矣》、《泽陂》、《山有扶苏》、《简兮》、《有女同车》、《硕人》、《有女如荼》、《东门之枌》都是用花来形容女子的美貌,“木槿花”、“唐棣花”、“白茅花”、“向日葵”花类繁多,但在这些比喻中,任何一种花喻与诗歌内容、主题并无太大关联,不过都是形容女子的美貌。《汾沮洳》已不局限于用花形容女子,还将花之喻人扩展到具有美貌的人,无论男女皆可喻花,同时《汾沮洳》中花之喻人,还具有用花形容男子美好德行之意。但是此意义在《诗经》中出现不多,唯有此篇。《白华》篇用白菅花形容被弃妇女,开千古以花喻弃妇之先河,《苕之华》以花喻已,抒发花落枯萎,人生悲苦之意。但总结而言,《诗经》中的“以花喻人”,虽有其他意义,但这些诗篇与全篇相比,比较稀少。《诗经》展现给我们更多的是“以花喻容”、“以花喻貌”。它奠定的是花与美人之间的隐喻、类比关系,特别是花与美女之间的隐喻、类比关系。

《红楼梦》群芳花喻总论

关于《红楼梦》一书的立意,鲁迅先生曾有过精彩的描述:“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两百年来,各类红学家对《红楼梦》一书的创作立意的解说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根据,种种观点兹不于此一一复述。

实则,开卷第一回,曹雪芹即明白交代了自己的创作动机: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稍后空空道人“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算不得一种奇书”的诘问与作者“竟不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的答辩,再次确实了该著以为当日见识才能都高于曹雪芹的诸女子昭传为起点,曹雪芹不愿历史的洪流呼啸而过,而他当日所见之女子却被历史所淹没,她们见识广博,才能出众,非常人可比,非常人可识,曹雪芹希望通过撰写此书,为她们铸就一个永久的空间,让她们长存于此,并希望世人能看到此书,令她们能活在世人心中。所以,《红楼梦》一书以叙写女子闺事为要,曹雪芹以当日所见之女子为原型,进行艺术性的创造,塑造了以金陵十二钗为首的红楼众女儿。《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之言可以为此佐证:“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红楼梦赞》则从“着意闺中,为闺阁昭传”之立意出发,追溯古今,言其未有人为此原因撰书:“自有天地以来,生其间者不知几恒河沙数矣。开天明道有人,诸治立极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经传有人,独闺阁无传心之谛,作养之人。造物有忧之,于是萃日之精华之华,花木之灵芬,山川之秀异,笃生以不道不德,不功不业,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者,为峨眉调其气,为脂粉和其神……”节录)卧虎浪士也曾认为由于红楼有为女儿昭传之立意,故整篇小说呈现出缠绵悱恻而又大彻大悟的艺术效果,他在《女娲石叙》中评述说:“《红楼梦》善道儿女事。”红学大家俞平伯也曾说过:“《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他亦想把她念念不忘的十二钗,充分在书中表现出来。”众所周知,《红楼梦》前,该书先后被题以四名:《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石头记》、《情僧录》假手石头、空空道人,《风月宝鉴》托名孔梅溪,独十二钗明白标示为曹雪芹所题。是偶然为之,还是用意之深,我们无从得知,但《红楼梦》一书,所涉人物林林总总,几百余人,着墨最多莫过于宝玉与众钗,正如《凡例》所言,“只是着意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而又列“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又又副册等,以正其名。

红楼群芳谱

《红楼梦》“以花喻人”的魅力,早在道光年间就已有学者有了清楚地把握与了解。所以,学者们将红楼群芳比成众花,列出一人对一花,一一对应的红楼群芳谱。但是由于《红楼梦》“以花喻人”的复杂性、多样性,即一人对多花、多人对一花,一人对一花的对应关系,以及学者们各自理解的差异性,历代学者在论及红楼梦“以花喻人”现象时,其所列红楼群芳谱都各有不同。

1.诸联《红楼评梦》群芳花谱

诸联在道光元年刊印的《红楼评梦》一书中所列的诸芳主花喻,如下: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簷萄,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鸳鸯如凌霄,紫鹃如腊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游于其中者,则怡红公子也。

在这些花喻中,如“牡丹、兰、古梅”等花卉都是人们常见常知的品种,但是这些花卉中,仍然有部分是读者不熟悉、不了解的,如素馨,簷萄等。素馨,别名素英,属木犀科常绿灌木,春季开花,花冠高脚碟形,有*、白二色,有香气。簷萄,梵语,意译为郁金香。诸联的比喻中,有一些是小说中早有定论,然后诸联直接拟出,如宝钗之牡丹,李纨之古梅,晴雯之芙蓉,袭人之桃花,还有一些应该是诸联根据自己的理解与感悟而拟出的。清代张潮《幽梦隐》曾云:“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虽各家各派关于花的意蕴理解有所差别,但“同质异构”关系下,人们对花的象征意义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如兰花比黛玉之幽,荷花比岫烟之淡,海棠比熙凤之艳,杨花比尤二姐之轻浮。而梨花比迎春,大概是迎春误嫁中山狼,归宁哭诉,而古诗恰有一句“梨花一枝春带雨”或与迎春相类,故比之。这些是诸联以比德于花的方式,为书中诸女所作的定评,和作书人对书中人的品格定位不一定吻合,并给人牵强之感,但是诸联把她们比作不同色泽、香味、形状的花卉,还是恰当的。“她们在整体上确如一幅万紫千红、争芳斗研的群芳谱、百花图。”

2.王希廉《石头记评赞》群芳花谱

刊行于道光二十二年,由王希廉评点汇集的《石头记评赞》一书载《石头记评花》一文,以各花喻红楼人物,并各附一句简评,其名花人物之喻抄录如下:

警幻仙姑:凌霄;贾宝玉:紫薇;林黛玉:灵芝;薛宝钗:玉兰;秦可卿:海棠;元春:牡丹;迎春:女儿花;探春:荷花;惜春:曼陀罗;史湘云:芍药;薛宝琴:梅花;邢岫烟:野薇;妙玉:水仙;李纨:梨花;李绮:兰花;王熙凤:妒妇花;尤氏:含笑花;尤二姐:桃花;尤三姐:虞美人;夏金桂:水木樨;傅秋芳:琼花;巧姐;牵牛花;娇杏:杏花;佩凰:凰仙;偕莺:青莺花;香菱:菱花;平儿:夹竹桃;鸳鸯:女贞;袭人:刺;晴雯:昙花;紫鹃:杜鹃;莺儿:樱桃;翠缕:翠梅;金钏:金丝桃;玉钏:玉竹;彩云:金丝荷药;彩霞:向日葵;司棋:夜合花;侍书:玫瑰;入画:淡竹药;雪雁:雁头花;麝月:茉莉;秋纹:蓼花;碧痕:碧桃;柳五儿:夜来香;小红:月季;春燕:燕尾草;四儿:借香;宝蟾:杨花;傻大姐:荠菜;万儿:万寿菊;文官:丁香;龄官:孩儿莲;芳官:素馨;藕官:蝴蝶花;蕊官:玉蕊;药官:白药;葵官:蜀葵;艾官:艾花;荳官:红豆;刘姥姥:醉仙桃……

该花谱共列六十二位人物,不仅包括红楼女儿诸花喻,还将宝玉与刘姥姥纳入进来。比之诸联的花谱,这六十二个花语似乎与红楼文本花喻体系有着更大的出入,诸联的宝钗、袭人、晴雯等人的花喻仍依文本拟出,而王希廉的花喻体系无一人与《红楼梦》花喻体系相同。可以说,王希廉是以自己的理解另创了一套“红楼”人物花语系统,而他的理解则是《石头评花》每一人物花语之外的那一句简介,如黛玉“多愁多病身”,故用灵芝这一珍贵药材救其命,宝钗“全不见半点轻狂”,故用端庄玉兰喻之;元春是“一个仕女班头”,故用花中之王的牡丹喻之……以此而类,六十二人,人人花喻,皆有所本。但是,从《红楼梦》文本揣度曹雪芹的用意,王希廉的理解虽有可取之处,但与红楼人物是不相适应的。

3.戴敦邦、陈诏《红楼梦群芳图谱》

戴敦邦,当代著名画家;陈诏,当代著名红学家。《红楼梦群芳图谱》出版于年6月,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现了大观园儿女的花容月貌及花一般的性情。

黛玉:芙蓉;宝钗:牡丹;李纨:梅花;袭人:桃花;湘云:海棠;探春:杏花;麝月:荼蘼;香菱:并蒂;妙玉:梨花;王熙凤:罂粟;紫鹃:杜鹃;贾元春:昙花;尤三姐:虞美人;巧姐:牵牛花;迎春:迎春花;惜春:曼陀罗;荷花:晴雯;龄官:蔷薇;金钏:水仙;鸳鸯:女贞;薛宝琴:芍药;平儿:凤仙;尤二姐:樱花;邢岫烟:兰花;小红:含笑花;司棋:柱顶红;芳官:玫瑰;娇杏:凌霄花;秦可卿:仙客来……

该图谱花与人物在画中水乳交融,相映成趣。戴敦邦作为大家,其画技行云流水,图谱具有浓厚的古典仕女画的画韵色彩,而陈诏则对每位女儿的每一种花喻进行了简要分析。黛玉至香菱八人花喻,本自第六十三回掣花签,妙玉取梨花之喻乃从洁之意,王熙凤取罂粟花之喻乃从恶之意,紫鹃取杜鹃花之喻乃从悲之意,元春取昙花之喻乃从瞬息无常之意,尤三姐取虞美人之意乃从烈之喻,巧姐牵牛花取巧姐后嫁给农家刘板儿之意,迎春迎春花取“浪得世上名”之意,惜春曼陀罗取佛教之意,晴雯荷花取“出淤泥而不染”之意,龄官蔷薇出自画蔷情节等等,但图谱文字尚有很多疏漏之处,如前说《红楼梦》中出现的“芙蓉”均是木芙蓉,又在后言水芙蓉属晴雯花喻,自相矛盾。

红楼文本花谱梳理

《红楼梦》一书原文中的花喻现象,错综复杂,曹氏或用此花比此人,或用此花喻彼人,或用彼花喻彼人,或用彼花喻此人。如曹氏既用桃花之薄命喻黛玉之薄命,又用桃花之轻浮喻袭人的再嫁,用芙蓉之不拒严寒喻晴雯之不屈,又用芙蓉的高洁喻黛玉的冰清玉洁,所以《红楼梦》中“以花喻人”并不是简单的一人对一花的形式,存在着一人对一花,一花对多人,一人对多花的复杂形式。这一点吕启祥也看到了:“这种象征和寓意,虽然有其相对确定的涵义,但不必过分拘泥,变成对号入座。有时,同一种花可以喻不同的人,或不同的花可以喻同一个人。”并且《红楼梦》中的“以花喻人”,曹雪芹“并不是孤立地去描绘花卉,也不是孤立地描写人物,而往往花是人的影子,人是花的代身,花人相融,浑然一体。这就不仅更加美化和诗化了书中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而且进一步凸显了典型环境中人物形象的鲜明的个性。”

我现将书中诸钗“以花喻人”现象梳理如下:

1.判词花喻

判词花喻中涉及红楼女儿的唯有元春一人,其判词曰:“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在这里,判词用到了榴花意象,以“兴”与“比”的手法,将元春比为榴花。

2.红楼梦曲花喻

与判词花喻一样,红楼梦曲花喻也只涉及一人,即妙玉。其曲《世难容》云: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这里,直接譬喻,将妙玉比为兰花。

3.花签花喻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掣花签是集中“以花喻人”的情节,在这一情节中,曹雪芹通过每人所掣花签,将诸钗分别喻为花签之花。此回中,共有八人被喻为各花:宝钗,牡丹;探春,杏花;李纨,老梅;湘云,海棠;麝月,荼蘼;香菱:并蒂花;黛玉,芙蓉;袭人,桃花。

4.直譬花喻

即曹雪芹在小说中,直接将某人比喻为某花。此种形式涉及三人,其中二人都为玫瑰花喻。一为探春,第六十五回,兴儿与尤氏姐妹说三小姐诨名“玫瑰花”,只因为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二为尤三姐,也是在第六十五回,尤二姐与贾琏说起尤三姐的事情,贾琏就将尤三姐比为“玫瑰花”:“花儿可爱,刺大扎手。”此外,曹雪芹在第七十一回和第七十二回说晴雯死后做芙蓉花神,这也是直接譬喻的一种方式。

5.名号花喻

名号花喻指的是,曹雪芹在为人物命名,或为人物取号时,有意用某种特定的花命名取号,共有四人涉及此种花喻:迎春、惜春、香菱、夏金桂。比如迎春与迎春花同名,所以迎春有“迎春花”之喻,迎春号“菱州”,菱有菱花,所以迎春亦有菱花之喻;惜春号“藕榭”,藕乃莲花之根,所以惜春有莲花之喻;香菱,“菱”字表明有菱花之喻,《红楼梦》原文癞头和尚那一首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专写香菱,亦是用菱花之“菱”比香菱,其原名“英莲”,故又有莲花之喻;夏金桂,名字中带有“桂”字,且家中十几顷地独种桂花,故夏金桂有“桂花”之喻。但夏金桂为人善妒,手段狠辣,与桂花之美好全不沾边,曹雪芹之意或许在于反讽,其意恐在脂评所云:“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有雪?三者原系风马车,今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来此败运之事,大都如此,当局者不解耳。”(庚辰本七十九回夹批)

6.居室花喻

居室花喻,即曹雪芹用红楼女儿所居之处最典型的花来喻红楼女儿。前文所说迎春的菱花之喻与惜春的莲花之喻,不仅出自号,亦出自居室花喻。迎春所住紫菱州,主要植物即是菱花,惜春所住藕香榭,主要植物也是莲花,她二人的号也是宝玉因为她二人分别住在紫菱州与藕香榭而替她们取的。探春住在秋爽斋,其室内“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这白菊是探春房内唯一的花卉,曹雪芹独独用菊花来装饰探春的闺房,用意颇深。李纨所住之处稻香村,有桑、榆、槿、柘等各色树,还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这是稻香村最有特色的景致,对稻香村的主人——李纨,有着一定的象征作用。妙玉拢翠庵前面的梅花是整个贾府中开得最美,最有趣的梅花,人人称罕,在一定程度上,是妙玉内心的反映,故也是一种花喻。

7.咏花诗花喻

咏花诗花喻包括:黛玉、宝钗、探春、湘云、薛宝琴、邢岫烟、李绮等七人。大观园众人曾在第三十七回开海棠诗社,写下《咏海棠》诗的女儿有黛玉、宝钗、探春、湘云;第三十八回,以“咏菊”为主题,写下诗篇的女儿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第五十回,薛宝琴、邢岫烟、李绮三人写《咏红梅花》诗,而林黛玉的《桃花行》、《葬花吟》吟咏对象主要就是桃花。在众女儿的笔下,花带有女儿的个人色彩,女儿也有花的品性特征,特别是咏花诗夺魁之人,更加与花的特质契合。所以,咏花诗所咏之花也是一种花喻。

8.意境花喻

第二十三回黛玉葬桃花,与宝玉桃花底下共读《西厢记》;第二十七回黛玉第二次葬花;第三十回龄官蔷薇圃下画蔷;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雪地抱红梅;第五十八回宝玉见杏花落、杏子结一事思及邢岫烟择夫一事;第六十二回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些意境中无疑都涉及到了花,且只涉及一位红楼女儿,在这些意境中,出现花与人物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或是用谐音手法象征爱情婚姻,或是暗示人物命运,所以作为意境中意象出现的“花”也是人物的一种花喻。

9.其他花喻

林黛玉在第四十回说自己只喜欢李义山“留得残荷听雨声”,不许人拔去那残败的荷花,显示的是林黛玉喜散不喜聚,浓厚的死亡意识,也是一种花喻。

通过以上梳理,而笔者也在本图表的基础上,综合考虑人物性格、人物命运与各类花卉的文化品格、历史意蕴的相似性,以及曹雪芹的个人用意,选出与人物最为符合的主花喻,称为“红楼群芳谱”。因为《红楼梦曲》、判词及掣花签是使用最多象征手法暗示隐喻群芳命运的文字,在整部《红楼梦》中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所以在主花喻取材上以《红楼梦曲》、判词、掣花签为主,以其他花喻为辅,同时也适当考虑人物花喻的重合因素,尽量做到不犯主位,不犯己身。

林黛玉:芙蓉;薛宝钗:牡丹;史湘云:海棠;元春:榴花;迎春:迎春花;探春:杏花;惜春:莲花;李纨:老梅;妙玉:红梅;香菱:并蒂花;尤三姐:玫瑰花;袭人:桃花;麝月:荼蘼花;晴雯:芙蓉;龄官:蔷薇。

在这群芳谱中,邢岫烟的《咏红梅花》以红梅喻己,“她是位小姐,却又是个‘钗荆裙布’的穷姑娘;她是贾府的亲戚,但姑妈邢夫人对她‘不过是脸面之情’,并无‘真心疼爱’之意”,其诗句“冲锋先已笑寒风”恰恰表达了邢岫烟出身寒微,依然傲然自立、不卑不亢的性格特征。李纹的《咏红梅花》亦是以花喻己,表达其自持节操的性格。还有薛宝琴红梅之喻,其《咏红梅花》诗完美体现了宝琴出身不凡、才华横溢、品格高尚的特质,同时其雪中抱梅的情节也预示了她嫁给梅翰林之子的婚姻命运,正如涂瀛所云:“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何物小子梅,得而享诸!虽然,芦雪亭之雪非即薛宝琴之薛乎?栊翠庵之梅非即梅翰林之小子梅乎?则白雪红梅,天然配偶矣。”但是这些花喻与人物形象的联系并不突出,其红梅花喻与其他人物更为契合,故而不列入群芳谱中。

林黛玉的桃花之喻,虽然预示了其薄命的命运特征,且在文中多次喻林黛玉,但桃花有薄命的寓意外,还有薄幸、轻佻的寓意,且在第六十三回掣花签中,曹雪芹明确用桃花喻袭人,所以将桃花定义为袭人的主花喻是有根据的。黛玉菊花诗夺魁,其笔下菊花与黛玉的德行、命运都有联系,但林黛玉的这种性格特质依然能通过芙蓉花喻表现出来,多以宝钗喻‘杨妃’”,所以梨花与宝钗具有一定的象征关系。但是梨花之喻的内涵依旧能被宝钗牡丹之喻完全概括,且宝钗牡丹之喻的“国色天香”“花中之王”的象征内涵与宝钗的个人形象更为契合,也更加深化了宝钗个人的艺术形象,符合曹雪芹的创作用意。至于宝钗的菊花、海棠之喻虽亦丰富了宝钗的个人艺术形象,但并不成为宝钗的主花喻,所以不列入群芳谱中。

湘云的菊花诗虽体现了魏晋名士的风度,诗句也暗示了史湘云的“湘江水逝楚云飞”的悲剧命运,但是以菊花喻湘云,只是丰富了湘云的人物形象,并无法如海棠花喻般与人物完全融合一体,以致花喻可成人物代称。而湘云的芍药花喻其内涵亦为海棠花喻所包含,故以海棠花喻为湘云的主花喻。

迎春的菱花花喻,其喻义在凋零、萧索之美,而书中提及菱花,也必然都是萧条、寂寞之感。但迎春与菱花二者之间的关系尚不如菱花与香菱之间的喻义紧密,且迎春的迎春花喻更能表现迎春的个性特征与悲剧命运,故迎春的主花喻为迎春花。

探春的玫瑰花喻,玫瑰,有色有香,刺大扎手。她才智卓越,精明强干,“真令人可敬可畏”,她的性格正如那玫瑰花一样,不容外人欺辱、亵渎,所以王伯沆云探春:“方知玫瑰花有刺。”大某山民姚燮认为“探春见地是第一流人物”,他从“玫瑰”二字字形出发,认为贾氏孙男取名,都从玉旁,而探春作为贾府小姐,有玫瑰之名,是恰有深意,“裙钗中具此隽异,不枉称玫瑰花儿”。③但是,在文本中,曹雪芹还用玫瑰花来比尤三姐容颜的美丽与性格的刚烈,且在第六十三回中,曹雪芹以杏花明喻探春,所以说,探春的主花喻为杏花,玫瑰花为尤三姐之主花喻。

晴雯的木芙蓉花喻,一是晴雯冰清玉洁,不甘为人下,有木芙蓉之品;二是曹雪芹意在用晴雯成为芙蓉花神的死谶暗示同样具有芙蓉之喻的黛玉。麝月的荼蘼花喻取荼蘼开到春末之意,象征麝月陪宝玉直到贾府败落、宝玉出家。香菱有菱花、并蒂花、莲花三种花喻,而曹雪芹在第六十三回中明以并蒂莲喻香菱,故香菱主花喻为并蒂花。其签语“连理枝头花正开”的下一句“妒花风雨更伤春”才是香菱命运的真实写照,才是曹雪芹的真实用意。其名字“莲花”之喻到“菱花”之喻的跌落,也是她“有命无运”的象征。龄官的蔷薇花喻,出自她蔷薇花下画“蔷”一事,此花喻一则通过谐音,象征了她与贾蔷的爱情,二则用蔷薇之花阶低微寓意龄官身为伶人身份的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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